我忘了我来这里已经几年。或者，我不愿去计算。
千里莺啼绿映江，水村山郭酒旗风。
这个村子每年春分的时候，总是有一群白色的水鸟飞来。它们叫的很好听，很像很久之前，我在家乡听过的另一种鸟叫。
我的家乡在漠北，靠近一片沙漠。我还在漠北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站在沙漠的边缘。我永远猜不透那片沙漠，今天是沙丘的地方，明天可能就是一个沙坑。那种鸟，生活在沙丘深处，我能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始终没见过它们的样子。
江南的女儿红不如漠北的烧刀子那样烈，于是我用一只很大的瓷碗盛酒。既然目的就是喝醉，那么，为何不直接一点。
有时候我喝醉了，恍惚间，好像又回到漠北的黄昏，北风卷着沙子，夕阳下，我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我也时常想起那个女人。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是江南人。
她喜欢穿着一件青色长裙，头发披在肩头，用一根红绳简单的系住。她每天都坐在沙丘上，面向南方，仿佛在眺望什么，尽管，那里是更加无垠的沙丘。
我曾经问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一直不告诉我。后来有一次，她只是对我说：“我看的东西，你一辈子也看不到。”
其实她说的对，我永远也看不到她看的东西。有些事，永远是外人无法猜透的。就像我每天黄昏的时候在沙漠边缘听那群鸟的叫声。
我从马贼手里救出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病了。不过，最近她的病越来越严重。我看见她坐在沙丘上，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那年春天，大漠上难得下了一场雨。
她跑出去，在雨里轻快的转身，曼妙的舒展腰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浅笑嫣然，倾国倾城。
雨下的很短促，来去匆匆。很快，雨云消散，大漠的阳光，一如往日刺眼。
她颓然倒下，口吐鲜血。
后来她死了，而我决定去江南看看。因为她死的时候，告诉我，江南有个小村，那里有个叫吴壮的男人。她让我回去看看他，但是不要告诉他，她死的消息。
她的语气，是吩咐的口吻。没有一丝一毫恳求的痕迹。的确，她不需要恳求。如果对方愿意去做，那么，你又何需恳求。
她死的很平静，睡到自己挖好的墓穴里，然后交代了要交代的事。
风沙会掩埋她，只需要一个北风的夜。
生死也不过就这样，那时候我想。你生来什么也没有带来，死去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带走。需要的，只是平静的面对。
我看着她躺在那里，整整看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我终于决定穿越沙漠，去江南的小村看看。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青色的裙子在黄沙里格外耀眼。那天是个南风天，风很大。
我见到那个叫吴壮的男人，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不同于漠北，江南的秋天依旧暖煦。
他是个琴师，在一家青楼弹琴。
我找到他，在他对面的桌子坐定。琴声飘渺淡定，不似这等风花雪月的场所惯有的俗调。
吴壮，我从漠北来，带来一个消息。我对他说。
他停下弹琴的手，摸索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始终空空如也。
你，是个瞎子？我问。
没错。你说你来自漠北？他问。
是。我来自漠北。
他忽然笑了起来，微笑。笑的一如江南的天气般暖煦。她终于还是去了，他自言自语。
后来我和吴壮成了朋友，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吴壮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女人曾经对吴壮说，她来自漠北。后来有一天，她终于走了。吴壮很想她，很想去漠北看她一眼，可是他是个瞎子。
再后来，吴壮便在青楼弹琴。
她本是青楼的歌姬，喜爱吴壮的琴声。有一次她对吴壮说，我要去大漠，帮你看看那个女人。
吴壮以为是玩笑，便浅笑了一下，说，那便有劳姑娘。
她便去了，不料遇上马贼，最终居然死在了大漠。
后来我在青楼喝酒，吴壮问我，兄台为何来江南？
我告诉他，我有个喜欢的女子，她的家乡在江南。后来她死了，她嘱咐我来江南，看一个她的朋友……
吴壮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吴壮听没听明白我的话，可能就算听明白，也假装没听明白。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永远也不愿意再提起。

这个春天比往年要暖和很多，我突然间很想念那个女人，很想念那片沙漠。我想，我该回大漠看看了。
不知道沙漠里的那群鸟，还在不在那里。
再章 知
我叫吴壮，我是个瞎子。我最引以为豪的，是我的桐琴，它从小跟着我，它从不亏待过我，我也不曾辜负过它。
除了一次，有一次，我断了它所有的弦。那时候，她要回去漠北。
她是我爱着的女人，总是安安静静的听我弹琴，听我说我的梦想。有时候，一个愿意听你倾诉的人，往往是对你最真的。
可是我错了。
她最后还是走了，走的很决绝。
那天我流泪了，我转身假装离开，其实清泪两双。我流泪，是因为她要离开，竟然未曾流过一滴泪。
我曾经妄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琴师，最后帮她赎身，和她远走高飞。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一个瞎子，自始至终，都不值得她流哪怕一滴泪。
我一向是个没用的人。她走了，我却依旧很想念他。我告诉身边的人，我想去漠北，去看一个女人。有时候我喝醉了，也向别人讲我们的故事。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有些事，放在心里太久，会越来越沉，压的自己不能呼吸。
她走之后，我终于成了一个琴师，弹自己的曲子给别人听。
有人鼓掌喝彩，也有人冷言冷语。不过我都不在乎，我弹得是琴，别人怎么听，我控制不了。
后来有一个歌姬，他唱曲的时候，被一个客人打了一巴掌，刚好倒在我的琴边。我拉起她，问，姑娘，你没事吧？
自此以后，她便格外照顾我。有时候，我们弹琴她唱曲，合作的天衣无缝。
我当她是自己的子期，而我，便是她的伯牙。
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去漠北，代我看一看那个女人。
她说的淡然，我以为是玩笑，便应了一声，有劳姑娘。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她嫁了个人家，也有人说她去了漠北。
有时候，有些话，你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多想的，往往是听的人。
我依旧弹琴，少了子期的伯牙，是不是真该摔琴？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漠北的客人。
她告诉我，有一个女人托他来问候我。
他说的很隐晦，可是我想我还是明白了。她去了漠北，而且死在了那里。
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往往无所侍从。我回忆着我和他的合奏，回忆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忽然明白了，她从没当我是伯牙。
春天的时候，我想拜托漠北来的刀客，带我去看看她的坟墓。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有些事，错过了才后悔；有些人，永远后知后觉。
后来我常常自言自语，你该说出来的。
从那以后，我不再弹琴。每年春天，我都在村头等着那个刀客，我想他还会再来……
三章 冷
我出生在这里，江南。我到过的地方，只有这个小村。
小时候，有个远方来的旅人在我家歇脚。娘亲和他闲聊，他说他来自漠北。他走了之后，我问娘，漠北在哪里？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娘也未曾去过。
那些年，家里异常贫瘠。我和娘经常没有米吃。娘每天都出去，去镇子上的一间小楼。那时，我不知道她做什么，后来我知道的时候，我也在做和娘一样的事。
妓女。
这是个君子所不齿的行当，绝对的下九流。可是人有时候并没有选择，明知道眼前是一座火塘，你还是要跳，因为后面是粉身碎骨的悬崖。
我从小就知道我很漂亮。娘也说，我很漂亮。娘说，我生来便该做这行。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不管对不对，后来，我的确做了一个妓女。
妓女的女儿成为妓女，很合乎逻辑吧？
我在一群污浊的男人之间游走，只为活下去。活下去，对于没有梦的我来说，是最现实的事。我不似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我是个妓女。妓女是不该有梦的，因为那太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的东西，往往比现实更能伤人。
我告诉别人我来自漠北，不为遮掩，只因漠北，是我唯一能梦想的地方。
后来，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叫吴壮。他是个盲人，喜欢弹琴。他笑起来很温煦，就像江南的天气。

他时常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总是让他先说。他总是微笑着，说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琴师，弹他自己的曲给别人听。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忽然变得很有神，就像看见世上罪明艳的花朵。那不是一个盲人的眼神。
他看不见我。我爱的，便是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便不是为了娘说的美貌。娘说，世界上的男人都只爱美貌，永远不能相信他们。
其实，娘也相信过一个男人，可是他信不过我娘。那个男人便是我爹。他们约定要私奔，可是午夜的街头，只有娘一个人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他没来。
爱上吴壮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喜欢缠着他弹琴给我听。他弹得很好，总是听不够。我想，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光景了。
其实有些人，要的并不多。可是，别人总是很难懂。
之后的一天，一个富商相中了我。他是有妻妾的，我只是随他去漠北，在嘉峪关的落脚点，等他每年路过一次。他为我赎了身，告诉我，明日即将启程，叫我准备行头。
我没落泪，没哭泣。因为有些事，你永远无法改变。我只是央求老鸨给吴壮安排一个琴师的职位，把所有的积蓄全部拿给老鸨，她才勉强答应。
天色已经很晚，我见到吴壮，他依旧在弹琴。弹得是首十里长亭，这般巧合，莫非真是命里注定。
你来了。他说。
吴壮，明日我要回漠北了。我说。
他笑了笑，笑的一脸落寞。去吧，他说，然后十指划琴而过，琴弦断裂，划的双手鲜血淋漓。他转身，走了。
如果你要一个人忘了你，最好的方法是，不择手段的伤害他。
吴壮，**无情，戏子无义，不是吗？请，保重。
离开的时候，我骑在马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小村，觉得这个春天异常寒冷。
四章 暖
我离开江南，已经一年。
在离嘉峪关还有一个月路程的时候，我们的商队被马贼袭击，我被马贼抢做了压寨夫人。
从歌姬到压寨夫人，我总是逃脱不了被摆布的命运。我就像一件被传来传去的器物。器物有它的功能，可是它不允许有自己的感情。
六月的大漠，炎热无比。马贼们已经赶了三天路，可是没有遇见过一个活物。其实他们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在这片大漠里游荡。
沙漠最恐怖的地方其实不是没有水，沙漠最恐怖的地方，是它的一片死寂。
第四天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村落。马贼们进去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遗落，而我则留在村子边缘看着骆驼。他们不怕我逃跑，因为一个人在沙漠里，和寻死无异。
而我也没想过要跑，我只是希望有一天，马贼能够游荡到嘉峪关附近，我可以找到那个女人，然后告诉他，吴壮已经是我的男人。
我等着马贼出来，然后我们继续在这片沙漠里游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和马贼没什么分别，都是漫无目的的，期许一个莫须有的将来。不同的是，马贼希望一夜暴富，而我，只是想找到那个女人。
我找那个女人，只是想替吴壮报复。我每天看到吴壮为了她伤心落泪，可是她却连一次都没来看过吴壮。被人爱是幸福的，可是她却不爱吴壮。这本来就是该被报复的。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我的病越来越严重，最近几天，时常咳嗽的厉害。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病没得救，郎中说，我活不过25岁。
今年，我已经24岁。
我没等来马贼，等来的，是一个刀客。
他走过来，放走了所有骆驼，然后告诉我，你走吧。
往哪里走？我问他。
往你该去的地方。他头也没回，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我无力走出这片沙漠，所以我不会尝试。
我在荒村住了下来，在刀客的隔壁。起初我吃骆驼肉过活，后来，他每天都会给我一碗饭吃。
他每天黄昏都骑马去沙漠的边缘，望着夕阳，直到太阳下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没问，因为，有些事，永远不是外人能够理解的。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村子里住了多久，我的病越来越严重，可是依旧没有商队，哪怕是马贼路过。
那一年春天，大漠突然要下雨。
我的房子破烂不堪，屋顶有好几个大洞。能顶住风沙已经很了不起了，这场雨过后，这间唯一能住人的房子也该倒了吧。这种土坯房，最怕雨水。
雨云迅速密集起来，我看见刀客骑着马，绝尘飞奔而来。马背上，是十几张骆驼皮，他把骆驼皮全盖在了我的房子上，围得严严实实。
其实，他的房子比我的好不到那里去。他盖完骆驼皮，只是简单的在他的房子上加了几片残瓦。
他的脸很黑，常年板着个脸，其实，他还算英俊。
那场雨很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戏雨的场景。我从房子里跑出去，在雨里跳了一支霓裳舞，他站在屋檐下，一直看着，最后，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憨厚而可爱。
于是，我也笑了。第一次，这么想好好笑一次。我在吴壮身边的时候也曾笑过，可是，远没有这一次，笑的这么舒畅。
有些人，有些事，看上去很平凡，可是在有些人心里，或许就是穷其一生寻找的。我忽然不再想去嘉峪关，不再想去找那个女人。也不想回江南，只想永远住在这片沙漠里，再也不离开。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在我常常坐的那个沙丘上，挖了一个坑，躺在里面。我告诉刀客，让他去江南，找一个叫吴壮的人，但是不要告诉他我死的消息。
我就要死了，我不想他守在我的坟墓前，一直呆在这里。如果我不让他出去走走，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离开这片沙漠。
我也想让他告诉吴壮，我没事，他没有欠我。
他在沙丘上看了我整整一个下午，在傍晚的时候，终于骑着马离开了。温和的江南，能让他爱上其他的女子吧。我想。
原来我一直以为江南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而漠北，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
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江南未必暖，漠北未必寒。或寒或暖，都在人心里。

来一挂？

马克

大师 算一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