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郎
夜初上,十里长街的灯火便已通明,生生的将木梁瓦房缀成了琼楼玉宇。
花外楼的附近永远是不缺闲人的。上至达官显宦,下至富商大贾,皆枉顾了白日里的一副道学面孔,锦袍一抖,扇儿一摇,端的是一个风流模样,翩然来这京城最大的烟花巷陌寻花问柳,一掷千金谋度春宵。
我看着窗外楼下华灯里的人来人往,置以嘲讽笑意,旋即阖了窗子,敛裾行至铜镜边端坐。
若非世人庸碌,风月又怎会成为我最完满的衣裳?
我看着紧跟着行到我身后的静奴,手缓缓掠过妆奁盒,拣出了一根花簪。
“方才说到哪儿了?继续。”我道。
静奴垂首低眉,拱手而言:“近日里江湖上各大势力没什么大动作,倒是姑娘一直让找的人,有了些眉目。”
我执簪的手停在了半空。“哦?说来听听。”
“由于之前在中原寻觅无果,此番我教人扩大了搜索范围,终于在苗疆得到了些消息,那头有人说曾见过这般形貌的人。只不过到底是他人所言,尚不知是否可信。”
“苗疆?”我沉吟半刻,低头细细思索。
他为何会去苗疆?
“只有这些线索?”我蹙眉问道。
“是。”
“查。”我贴近铜镜,将手中的花簪于发髻上仔细比对。“去查陈家当年与苗疆究竟有何瓜葛。”
静奴应了一声。
“还有什么……”
忽起的叩门声打断了我的询问。我与静奴对视一眼,静奴旋即会意退至帐幔后。我出声相问:“谁?”
“是我。”门外是花外楼的管事郑连芳。“那步五爷来了,点名说要见你,现下正在下头等着呢。”
我松了口气,扬声复道:“知道了。烦您下去同他知会一声儿,说我稍候便去。”
听着郑连芳渐渐是走远了,静奴方才自帐幔中行出回到我身旁。
我摇头轻叹,“却是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关于他的情报,还是老样子?”
“是,仍然是没有蛛丝马迹。”
“五年了……”我端详着手中的花簪,金质的萼片将烛光折射得璀璨。“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出神半刻,忽的又想起件事来,“对了,肃诚也快回来了罢。”
“嗯,说是就在这两日了。”
“也只希望他这一番能带回来些好消息罢。”我看着铜镜,缓缓抬臂将花簪插上发髻,“你先回去,把你方才同我讲的一五一十说与清眉。”
静奴拱手称是,继而退至窗边,开窗遁去。
风自窗缝中遛入,扬起浅红的帐幔。我看着自己镜中的眉眼,怔然许久。
我从屋中走出时,外头是一贯的喧嚣热闹。我沿着狭长的廊道缓行,廊一侧有栏,廊下是一楼的厅堂。丝竹之音满溢楼中,伴着笑语声和酒的香气,将我淹没其中。
这里便是花外楼,京城最繁华的风尘之地。
我幼时便听闻过它的声名,看起来光华绚烂的楼宇对喜欢热闹的小孩子一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所以那时候我对这儿是分外向往的,只是父母每每提起它总是面露鄙弃,也就是我不敢提出想要一览的想法。我父亲生前是极正直的,最看不上这种繁华靡乱、销魂蚀骨的风月场。而如今我却成了父亲所鄙弃的那些风尘女子中的一员,这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我停下了脚步,在栏杆后静静看着下方被莺莺燕燕围簇着的步五。
步五算是花外楼的常客了,楼里的姑娘们大多熟识他。
我记得我初见他时并不知他名姓,只听得姑娘们都唤他五郎,我便问他,他笑道:“微贱之人,名不堪入美人耳。步姓,行五,你只唤我步五便好。”
我便侃他:“步五步五,可见得你也只会胜之不武了,那倒确实微贱。”
他于是揽过我,低声在我耳畔道:“床帏之间,自得须胜之不武。”
那时我虽已在郑连芳的安排下开始见客,却尚未经人事,哪里经得起他这一番调笑。我当时便羞红了脸推开他快步走了,他倒也不恼,只在我身后朗声而笑。
自那以后,他几乎每次来花外楼,都会特地要求见我。
此时我看着楼下的他,而他也似乎终于发现了楼上的我。他撤出一只环绕在身边女子腰际的手,向我一招。
我却没动,只是微笑着,在楼上与他遥遥相望。
对视良久,他似是了然了,神色里现出几分无奈来。他笑着自女子的围簇中站起身,向我下方行去。
我看着走来的他,忽的心生一个念头,一个危险,又绝妙的念头。
我手扶栏杆,笑意愈深。待他到了我的下方,我忽然纵身从三楼高的地方跃了下去,义无反顾。
我的身体飞速的坠落,我宽大的裙袘飘扬起来,在空中曳成一朵妖娆鲜红的花。我听见楼下悠扬的乐音越来越近,其中混杂着众人纷起的惊呼声。我闭上了眼,视线陷入了黑暗。
乐音是愈发的明晰了,婉转轻柔得像是三月的韶光,而我是春日里的柳絮,融化在暖阳里,随和风飘落。
随后我耳边掠过了衣袂破风的声响,紧接着我下落的身体一滞,已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
我睁开眼,迎上他满溢笑意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