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起】★07-13★〖原创〗白浅祭钟文

我落在九重天上的除了眼睛，还有阿离。
三百年前，我因为怕舍不得，没有抱过他一次。
三百年后，他叫我娘亲，我却认不得他是我的骨肉。
我去了阿离的庆云殿，他正在睡觉。我坐在床边细细看他的眉眼，他出生那天，夜华对我说：他长得好像你。然而彼时我没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我活了十四万岁，其实已不大记得自己年少时的形容，但现在看起来，阿离确确有我幼时的几分样子。
我抬手摸摸眼睛，脸上湿了一片。
有人从外间进来，我隐了身形，看到奈奈端了甜羹进来。
我又想起一揽芳华里满院的桃花，心中大痛，三百年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在脑子里翻翻搅搅，眼前一片模糊。
我隐着身形，迷迷糊糊出了南天门，跌跌撞撞爬上云头，想着去十里桃林找折颜把眼睛安回去，半路上跌下来，却发现自己落在了俊疾山。
三百年前那座岌岌可危的草屋还立在那里，屋内是那张铺着大红喜被的竹榻。我想起那个一身是血倒在草屋前的青年，被我胡乱涂了随便采来的草药，那些狰狞的伤口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我坐在草屋前捂着心口笑出了声，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淌。
我自知自己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个英明的神仙，却不曾想过被封印成凡人时竟是不英明成那个样子。
袖袋中的玉瓶里还装着好些酒，我窝在草屋前就着俊疾山凄凄的凉风喝了一回，脑子里一片混沌。
待到玉瓶里再倒不出一滴酒来，我才想起还要去找折颜装眼睛。

勉强架起云来，在半空中辨了方向，倒是没再跌下云头，却撞到了个仙。
我连着喝了许多日的酒，眼睛里又雾霎霎的看不太真切，还想着自己如今的模样十分狼狈，十分丢青丘的面子，本能的想抬出折颜的名头来混过去，那小仙却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哭道：“姑姑救命！”
原来是若水河畔的土地老儿，此时披散着头发，一身衣袍都是斑斑血印，倒是比我还要狼狈了十分。
我脑子清醒了三分，扶住他颤巍巍的手臂道：“何事如此惊惶？”
“擎苍不知如何破钟而出，此时正领兵杀过来！天枢星君被困，着小老儿拼死逃出求援呐！”
我的脑子又醒了三分。
擎苍！七万年前他战败若水，开启毁天灭地的东皇钟，害我师父躺了七万年；三百年前，他将我封印成凡人，丢了一双眼睛，赔了一颗真心。
祭出玉清昆仑扇，我转过云头奔向若水，那土地在身后喊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心思去听个真切。
若水河畔，天枢星君领着几百守军，被黑压压的翼界妖军围作小小一团，却仍死战不降。擎苍骑在一匹战马之上，正好整以暇的看着。
我虽喝了许多的酒，此时脑子竟然出奇的清醒得很。妖军虽看起来数量众多，但我日前血洗大紫明宫却将宫中强兵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随着擎苍来的无非是些小卒，怕是顶不得我玉清昆仑扇扇上几扇。
擎苍被封于东皇钟内七万余年，好容易破钟而出，却不肯休养生息，待养好兵马再来犯界，如此癫狂，所持的不过东皇钟毁天灭地之威，想以四海八荒生灵为质，实现他的野心罢了。
想到师父仍在闭关，想到七万年前和三百年前的恩怨情仇，我心中冷笑，用玄光白绫缚住双眼，将玉清昆仑扇迎风托起，顿时惊雷阵阵，降于妖军阵中，狂风厉厉，将天枢星君等天族将士身周的妖军诛了个干净。

“姑姑！”天枢星君拄剑于地，冲我喊了一声，但我没有理会。
擎苍动了。
“玉清昆仑扇！你是司音？”
我话也懒得说，手捏了法印，抡起扇子便打。
“就凭你也想做本君的对手吗？三百年前还没吃够教训？也好，这次我便先取你的命，算是向墨渊讨的一点利息！”
我知道我打不过擎苍，三百年前我虽将他锁回钟内，但是我也没讨到半分好处。如今他完全脱钟而出，我更是难以抵挡。
但是我的目标不是擎苍。纵然我白浅杀不了他，也会有人收拾他。我想要的，是毁了东皇钟。
三百年前，我与擎苍的那场大战就已经将东皇钟波及得裂了好几道口子，后来我还耗了五成修为补钟，唯恐封得不够牢靠，又让擎苍跑出来。如今擎苍既然出来了，我师父也回来了，我便无所顾忌，拼死也要毁了那钟，彻底绝掉擎苍后路。
打斗间我将擎苍引到了钟旁，身上已经满是血口子，眼角仿佛裂开了，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来，明明缚着白绫，此时望去却满天满地都是红的。
方天画戟当胸刺来，我笑了笑，任由利刃刺透胸口，抬手却死死抓住了戟头。
我满眼血红，神识中仿佛有无尽的火焰烧了了起来。
我听见自己冷冷一笑，说：翼君，且随我也去祭一回钟吧。
玉清昆仑扇发出尖锐的嘶鸣，裹着我毕生的修为向着东皇钟撞去。
钟声响彻天际，我于漫天红光里听到有人凄厉大喊“浅浅！”，身体却再不受控制，慢慢坠下地去

他应该是抱得我太紧，紧得我这样快要死的人仍能觉出痛来。
记得以前在戏本子上看过一段话，说的是凡人临死之前，往往脑子都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些，他们管那叫什么回光返照来的。
我透过一片血红看着夜华，突然觉着我不恨他了。
奈奈和阿离说他等了素素三百年，我等了墨渊七万年，只怕比他还知道这等人的滋味何等不好受。
我攒了攒力气，对他露出一个笑来，但是大约笑得太难看，他的脸色并不那么好。
眼前逐渐昏暗，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照顾好阿离，别再做傻事了……”
八月末，翼君擎苍领兵作乱，青丘东荒女君白浅以一人之力，诛妖军三千于若水河畔，最后拼尽一生修为撞向东皇钟，令这一旦开启便能毁天灭地的法器化为一堆废铁，与同时损毁的玉清昆仑扇一同沉入若水河中。擎苍受自身法器反噬，深受重创，被随后赶来的天族太子夜华诛杀。
白浅战死，昆仑虚两大法器被毁，东皇钟毁灭前的钟声响彻天际，余音七日未绝。

九重天上虽然不分四时节气，但万物生长自有规律，就算这九天之上的仙株灵草也做不到日日开花日日结果的。
但是洗梧宫里的桃花，却是个例外。
据说那遍植于洗梧宫大小一百一十八殿前后的桃树，乃是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亲手培育，由太子殿下亲手种下的，三百年来日日常开不败，早已成为九重天上十分著名的一处绝景。
只不过太子夜华虽然还未继任天君之位，却在过去这两万多年里接手了天族的大小事务，无一不能处置的十分妥帖合宜，是以威名远播威仪日盛，故而等闲里也没有哪个神仙敢跑到洗梧宫里去玩景赏花的。
不过，这等闲的神仙里，是不包括和小天孙阿离交情十分深厚的成玉元君的。
成玉元君的仙生里主要有两个爱好，一个是打听别人的八卦，一个则是养养花种种草。因为一向受小天孙的信任，故而这洗梧宫的桃花成玉不仅可以赏玩，还不时的帮着打理打理。
比如今日，成玉便陪着阿离，在他娘亲的长生殿的院子里修剪桃枝。
阿离蹲在桃树底下，指着一枝桃花说：“成玉成玉，这一枝开得最是好看，快帮我剪下来，我要给娘亲插在寝殿里，她一定会很欢喜。”
成玉把那枝桃花剪下来，下了梯子，和阿离一起挑拣一番，说：“这是小殿下的孝心，娘娘必然欢喜得很。”
阿离挑好了娘亲喜欢的花，欢欢喜喜进了他娘亲的寝殿，将花枝在琉璃瓶里摆出一个最好看的形状来，对着床榻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娘亲，娘亲，阿离今日起要跟着普化天尊在书房里学道法佛理，不能整日陪着您说话了。阿离本不想去的，但是父君说孩儿已经长大了，男子汉要勤修苦学，来日方能有一番抱负，护好自己着紧的人，免得长成个娘娘腔，娘亲可会不高兴的。娘亲，您放心，阿离虽然头脑不及父君万一，但一定会好好读书，不会丢了娘亲的脸面。”
阿离的娘亲，太子的正妃娘娘，白浅上神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合着双眼，并不因小阿离的絮絮叨叨就醒过来，在他的小圆脸蛋上捏上一捏。
阿离往床榻前挪了挪，执着娘亲的手，贴在脸上，又说：“娘亲，父君说了，再过一段时日，他就能把结魄灯修好，有了结魄灯，娘亲就能快快醒来。您睡了那么久，可不要闷着了。”
成玉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等阿离跟他娘亲说完话，带着他磨磨蹭蹭的走了

夜华君其实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若水的土地老儿身上带着重伤，勉强架着云头爬到南天门时，离白浅赶赴若水已经去了大半天。等到消息一层层终于被报到大殿之上时，夜华已经顾不得调兵遣将，只是拼命的往若水赶。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他想起三百年前，他也是这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飞奔，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角消失在诛仙台边。
然后他听到了钟声，一声接一声，那样的凄绝，仿若天地间有数千万人在齐声悲鸣。
为什么？他抱着白浅坐在若水河畔，心中迷茫而又绝望。他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如果天道有存，为何让无辜之人饱受苦楚，一再失去？
鲜血染红了浅浅的素衣，他依稀回想起来，她其实告诉过自己，她喜欢鲜艳的红色。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没有了意识，但仍然记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不要再让她离开我了，不要再让我失去她了。
再次醒过来时，他和她十指交握，躺在青丘的狐狸洞中。
她还在，真好，真好。
她说过要把他锁在狐狸洞，日日只能见着她一个人，她说不管他会不会欢喜，只要她觉得欢喜就好了。
他没有告诉她，他也是欢喜得很的。
折颜走进来，神色阴郁，看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的手，走出了狐狸洞。
天君遣了央措前来，殷殷地劝慰他，说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他记得自己仍是天族的太子，不可这样日日弃了四海八荒的政务，陪着死去的青丘女君呆在狐狸洞中。
他静静看着那个被他称为父君的人，听他把话说完，说：你说的对，我这便将浅浅迎娶入洗梧宫。她本就是我的妻子，自然是要随我在一处的。
九月初二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洗梧宫大小一百一十八殿张灯结彩，红烛高照，太子夜华一身吉服，拜祭了四海八荒，将青丘白浅上神迎娶入历来作为太子正妃居所的长生殿。
替太子夜华前往青丘迎亲的，乃是东华帝君和墨渊上神，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里不绝，从九重天至往生海，沿途引无数大仙小仙前来观礼朝拜，赞叹父神嫡子夜华对青丘白浅上神至死不渝的似海深情。
青丘狐帝狐后携四子将女儿送入洗梧宫，在紫宸殿受了夜华的参拜大礼。天君为夜华君在瑶池摆了酒宴，然而青丘诸神及东华帝君、墨渊上神等并未列席，就连太子殿下这位新郎官，也只在开宴时敬了三杯水酒，便转身离去。

结魄灯乃是父神于洪荒时代所造，后来不知如何，辗转流落到素锦一族手中。
墨渊上神只依稀记得造这盏灯的材料，却不知道具体的配比如何。
材料自然都是极为难得。一是要那忘川河底千年蚌精所结灵珠研磨而成的粉，二是要冥界冰泉底三千年开一次花的月魂草的花汁，三是要伏弥山上九转娑罗木的木芯。
忘川河水可沉万物，无论是个什么物件，入水即沉，没有能再浮上来的。那河底的蚌精，万万年来以人魂鬼魄为食，虽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最能扰人心神，一不小心失了神志，便会被它吞食魂魄，危及性命。故而它结出的灵珠虽是个十分厉害的灵物，但是等闲也没有哪个能得到手的。月魂草三千年一开花，花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纵然三千年的时间对神仙来说不算长久，但有月魂草的地方就会有赤尾蜂，这赤尾蜂虽然只有拳头那么大，但最喜群居，蜂尾有剧毒，凡被蛰到的，虽不会丧命，伤口却会疼痒上七七四十九日，无论什么药什么法术也无法减轻消除。而那九转娑罗木虽然平日里就是没什么特别的一棵树，但木质最为坚韧，等闲的兵器砍个千年万载也不见得能砍出个口子来，何况它的木芯三万年也长不到一毫厘粗，也是难得得很。
要把这三样东西凑齐到足够的分量，一般没有个万八千年的也是难得。但是在过去的三百年里，竟是被集了个圆满。
折颜说，运气忒好。
太子夜华坐在长生殿内，轻轻拂去落在白浅肩头的一瓣桃花，抬眼看去，窗外霞光艳艳，满目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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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八荒里凡是有些见识的神仙都知道，九重天上的乐胥娘娘是一个十分端庄贤淑的女神仙，平日里并不十分喜爱热闹喧哗。
但是最近这位娘娘却突然变得对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十分的感兴趣，并且请帖发得十分的大方，每次大宴小宴不单是天上颇有些脸面的仙受了邀，就是下界仙山的地仙们也十分有荣幸地可以去见见世面。
虽然说是宴会，但是除了那些不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神仙，大家都很有共识的认为宴会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吃些仙丹灵果喝些仙酿灵露，而是交流一下信息增进一下感情。
而要说起交流信息，最好的对象当然是九重天上被誉为会移动的八卦全书的司命星君了。虽然司命星君乃是东华帝君的左膀右臂，一般的小仙也搭不上话，但是能站在一旁偷偷地听个墙角的话，司命星君他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
譬如现在司命星君便跟着同样喜欢八卦的成玉一起站在一个不甚偏僻的角落里，用着不甚细小的嗓门在聊着一些不甚紧要的事情。
“乐胥娘娘近来怎么如此喜欢热闹，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了吧。”成玉打扮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潇洒地摇着一把折扇。
“不是遇到了喜事吧，是希望能遇到喜事吧。”司命星君忍着一个哈欠厌厌地说。最近因为乐胥娘娘接二连三的办宴会，九重天上便多了很多闲杂人等，不少没甚眼力的便会出没到太辰宫的附近，兼任太辰宫管家的司命星君便比平日里感到紧张和有压力，影响到了他的睡眠质量，日子过得就没有那么的惬意。
“自从三百年前太子殿下大婚，这天上确实也许久没有过喜事。乐胥娘娘不愧是贤惠得很，竟然是要创造条件来办些喜事让大家开开心么。”成玉晃着扇子和脑袋赞叹道。
“但是成玉你看起来倒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成玉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你竟然看出来我不开心么？没有那么明显的吧，比起你的黑眼圈来，我其实不开心得已经很隐晦了吧。”
司命用手遮着嘴巴打了个哈欠，道了声失礼，安抚成玉道：“当然没有那么明显，何况把不开心写在脸上的大有人在，你只是不那么明显的不开心，别说乐胥娘娘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那么小气就来责怪你的。”
来听墙角的仙里面很有几个自认为比较有头脑的，觉着自己比较透彻的领悟了司命星君和成玉元君一番谈话的精髓，于是躲在一边悄悄地八卦：“乐胥娘娘办宴会惹了谁不开心，是不是准备有这样的运气可以见识一番高水平的勾心斗角”。

楼楼文笔不错，继续哈，已收藏了！

再贴一章……
比较明显地把不开心挂在脸上的小天孙正坐在他三爷爷的元吉宫里吃桃子。
连宋殿下说：“哎哎，你做什么都自己吃光了，也不给我留一个。”
阿离咬一口桃子说：“我听成玉说你最近要减肥，不可以吃十分甜腻的东西。”
连宋殿下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这桃子十分的甜么？十里桃林的桃子我倒是还没有吃过，偶尔吃一个也不会影响我的减肥计划的。”
阿离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道：“那么你如果吃了以后真的长胖了，可不能来怪我。”
连宋殿下也十分认真地发誓：“即便我以后胖成水桶，也断然不会怪你。”
把甜腻的桃子都吃光后，连宋殿下决定哄一哄不太开心的小阿离：“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有趣的法器，可以模仿你喜欢的动物或者人的声音说话，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阿离垂头丧气地道：“这样的一个法器能派上什么用场，你为什么不能做一个结魄灯那样的法器来。”
连宋不甚风流倜傥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虽然我想帮你的忙想到已经掉了很多头发，但这是连墨渊上神和东华帝君他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阿离看了看他三爷爷一头乌黑水亮的头发，觉得似乎确然比上次见到时要少了一些，于是反而感动的关怀他道：“那你还是不要减肥了吧，父君说不好好吃东西确实会长得不像样，要是成玉嫌弃你了怎么办呢。”
连宋殿下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变成个秃子会不会真的遭到成玉的嫌弃，他觉得现在并不是担心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听说墨渊上神已经把结魄灯修好了，难道其实还没有修得好的么？”
阿离摇了摇头，把手蒙在眼睛上道：“大伯说结魄灯没有以前的那么好用，所以娘亲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