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权

【内容提要】战马对于以武力立国的金朝至关重要。金卫绍王大安三年，蒙古开始大规模进攻金朝。不久，辽东、冀北大片领土落入蒙古人之手或脱离金朝统治，金朝战马的供应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形势。随着金宣宗“贞祐南渡”的完成，金朝战马供应形势每况愈下，后虽经宣宗、哀宗两朝的努力，但收效甚微。金朝的灭亡也就在所难免。

战马与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兴衰有 着很大联系，对女真族建立的金朝自然也是如此。 从卫绍王即位(1208)至金哀宗自杀殉国(1234)的二 十余年里，史学上一般称为金朝末期。笔者认为金 朝的灭亡和金朝末期战马匮乏的事实息息相关。 而对此学术界尚未见有专文进行探讨， 笔者拟对金末的战马供应与马政进行考察， 希望诸位方家批评指正。

一、卫绍王与宣宗时期
在卫绍王与金宣宗时期， 金朝群牧之地被蒙古军、蒲鲜万奴叛军占领。群牧之地的丧失导致了金朝再也无法重整骑兵同蒙古骑兵抗衡， 从此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亡国之路。
(一)金朝战马供应的空前危机 ：章宗朝在北部边境建立壕障之后， 金朝对鞑靼诸部的战马贸易就基本消失。 金朝战马的主要来源基地是十二处群牧所， 都分布在金朝的西北 边疆地区以及今天的东北地区。 金朝的群牧所因靠近蒙古边境而易遭攻击， 而蒙古军在对金开战后的军事动作就是针对着金朝的群牧所。
大安三年(1211)，蒙古军大规模南下攻金。面对蒙古军的进攻， 卫绍王遵循惯例征马做战争准备，三月，“括民间马，令职官出马有差”①。崇庆元年(1212)五月又“括陕西马”②。

蒙古军在乌沙堡击溃金军主力后，兵分三路： 中路军为主力，进攻中都；右路军沿云内、东胜、 武、朔等州南下袭击西京；左路军掠取桓、昌、抚等 州。九月，中路军抵中都城下。冬十月，左路军以契丹人耶律秃花为向导，“袭金群牧监， 驱其马而还”③。史称蒙古军这次获得金朝“监马几百万匹， 分属诸军，军势大振”④。桓州群牧所的战马大量被 蒙古军掠为己用，对金朝打击很大。
至宁元年(1213)，蒙古军再次南下，哲别统军克居庸关，围中都。八月，中都发生政变，纥石烈胡沙虎杀金帝完颜允济，迎立升王完颜珣。九月，完颜珣即位，是为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三月，宣宗对蒙求和，“奉卫绍王女歧国公主及金帛、 童男女 五百、马三千以献，仍遣其丞相完颜福兴送帝出居 庸”⑤。五月，金宣宗迁汴。六月，蒙古三摸合、石抹 明安等率军围攻中都。贞祐三年五月初二，坚守近 一年的中都城被蒙古军攻破。中都一失，金朝领土 被蒙古军拦腰斩断，东北与中原首尾不能相顾，从此再也无力恢复北部疆土，唯有依托潼关、黄河一线苟延残喘。随着蒙古军攻占辽西地区、耶律留哥反于辽东以及之后的蒲鲜万奴据辽东自立， 金朝对东北地区已基本失去控制， ⑥ 随之而来的严重后果是金朝丧失了拥有多年的群牧所。 西北、东北、冀北领土的丧失，导致金朝再无适合繁殖战马的地域，金朝不得不主要依靠步兵进行对蒙作战。 贞祐三年秋， 金廷加强汴京守备力量，“增步军万 人，戍京以西，四万人戍京以东。选陕西骑兵二千， 增京畿之卫”⑦。此次所增京城卫戍部队中，骑兵计2000，步兵共计 50 000，骑步兵比例为 2000∶ 50 000=1∶25

(二)宣宗缓解战马供应压力的措施 ：为解战马不足的燃眉之急， 金宣宗在贞祐二年“冬十月甲午，诏遣官市木波、西羌马”⑧。这次市马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金朝的战马不足， 于是金宣宗于次年五月大胆舒缓财政压力，“诏削纳马补官恩例”⑨。贞祐三年七月，为暂时缓解战马不足的压力，金宣宗下诏“括民间骡付诸军，与马参用”⑩。 是年， 宣差都提控完颜从坦在受命援救中都途中 上书宣宗论利害， 其中有一条建议金宣宗趁战事 暂歇抓紧时间进行战马繁殖：“河南、 陕西调度未 急，择骑军牝马群牧，不二三年可增数万骑，军势 自振矣。”由此可知，金朝在蒙古军南下后战马供应不足导致的军势不振的窘困处境。 为从根本上缓解战马供应不足的压力， 金朝试图在河南地进行战马繁殖。由于前线战事方殷，宣宗无法利用骑兵中的牝马，只好以民间瘦马充数，以完成马匹的繁育。同年十一月，宣宗“诏市民间挽车羸疾牝 马置群牧中，以图滋息”。然而，正如王曾瑜先生指出的，在古代技术条件下，黄河以南地区很难进行良马的繁育。在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金朝当时面临的不仅是技术问题， 而且有客观不允许的因素存在—— —金朝河南地土壤不肥沃。 金代黄河水 患严重，据《金史·河渠志》记载，仅仅在大定年间， 黄河便决口了六次， 且每次决口的时间相隔几乎 都不过三四年。至章宗时期，黄河泛滥成灾愈演愈烈。“在金一代，黄河多次泛滥，以致沿河人民蒙 受巨大灾难，使大面积良田变为荒地。而黄河决口的不断向西转移，更是加剧了灾情的恶化。”金朝后期，由于战事方殷，金廷已无力治理黄河，甚至还一度曾想将黄河改道北流以作为军事防御的天堑。随着黄河决口地点的不断向西迁移，金朝河南地的土壤也随之渐渐沙地化、盐碱化，杂草一 类植被的生长并不繁茂， 根本没有繁殖马匹的水草条件。此外，金宣宗南迁汴梁后，大批军户也随之迁来，导致金朝“户口日耗，军费日急，赋敛繁重，皆仰给于河南”，金廷统治者乃千方百计招徕流民复业种田，并多辟水田以增加粮食产量，故而河南地之中能作为牧马之地者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兴定元年(1217)三月，宣宗又下诏回收溃军之马，“定民间收溃军亡马之法， 及以马送官酬直之格：‘上等马一匹银五十两，中下递减十两。不愿酬直者，上等二匹补一官，杂班任使，中等三匹，下等四匹，如之。令下十日陈首，限外匿及杀，并绞。’” “又遣官括市民马，立赏格以示劝，五百匹以上钞千贯，千匹以上一官，二千匹以上两官。”在金末战马供应锐减的情势下，这些亦都是无奈之举。
然而即便在金朝战马供应如此紧缺的情况下，金朝官吏依然存在着不法行为。贞祐三年，尚书右丞蒲察移剌都“与上京行省蒲察五斤争权，及卖隆安战马，擅造银牌，睚眦杀人，已而矫称宣召， 弃隆安赴南京，宣宗皆释不问”。元光元年(1222) 三月，“尚书右丞徒单思忠以病马输官，冒取高价， 御史劾之，有司以监主自盗论死，上顾惜大体，降授陈州防御使”。金宣宗的纵容，无疑使得这种腐败之风得到了滋长， 金朝战马供应形势变得更加严重。

(三)木波叛金对金末战马供应的影响 ：金朝后期另一个重大马源基地—— —木波，在宣宗兴定元年叛金。 叛金的起因大概是金朝之前与木波市马时 “所遣官或抑其直， 或以势陵夺”， “遂失其和”。
兴定元年八月，“戊申， 陕西行省报木波贼犯 洮州败绩，遁去”。兴定二年，木波兵与南宋军合力攻金，“兴定二年，迁同知临洮府事。与提控洮州刺史纳兰记僧分兵伐宋。长寿由盐川镇进兵，宋人守戍者走保马头山， 合诸部族兵来拒。 长寿击败之，复破其援兵四千于荔川寨。即趋宕昌县。破宋兵二千于八斜谷，拔宕昌县，进攻西和州，先败其州兵。明日，木波兵三千与宋兵合，依川为阵，长寿奋击，宋兵入保城，坚壁不复出，长寿乃还。凡斩馘八千，获马二百余、牛羊三万，器械军实甚多”。

木波叛金，令金朝的战马形势雪上加霜。兴定二年， 彰化军节度使兼泾州管内观察使张行信至泾州后上书金宣宗，建议缓和同木波的关系，趁木波粮食歉收而廉价贸易其马匹以助军用：“马者甲兵之本，方军旅未息，马政不可缓也。臣自到泾，闻陕右豪民多市于河州，转入内地，利盖百倍。及见省差买马官平凉府判官乌古论桓端市于洮州，以银百铤几得马千疋， 云生羌木波诸部蕃族人户畜牧甚广。盖前所遣官或抑其直，或以势陵夺，遂失其和，且常患银少，所以不能多得也。又闻蕃地今秋薄收，鬻马得银辄以易粟。冬春之交必艰食，马价甚低。乞令所司辇银粟于洮、河等州，选委知蕃情、达时变如桓端者贸易之。若捐银万两，可得良 马千疋，机会不可失，惟朝廷亟图之。”木波在此之后有无再与金朝发生冲突，史无明载。金哀宗正大四年(1227)，蒙古灭西夏后，直接威胁金朝陕西地区，金朝与木波的马匹贸易自然不能顺利进行。

(四)金与夏宋战争时期的战马供应状况 ：西夏与金朝长期以来的矛盾最终导致双方在大安二年爆发战争。大安二年八月，“夏人侵葭州”。 金朝在最初保持克制，贞祐二年八月，“丁未，夏人入边，命移文责之”。然而，西夏一方不断的进攻中断了双方马匹的正常贸易。贞祐二年，金宣宗询问平章政事术虎高琪：“往岁市马西夏， 今肯市否？”高琪避而不答，却说：“木波畜马甚多，市之可得，括缘边部落马，亦不少矣。”可见当时金夏马匹贸易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性了。
面对西夏进攻的咄咄态势， 金朝决定给予还击，贞祐三年五月，“戊子，谋伐西夏，遣大臣镇抚 京兆”。至此，金夏战争全面爆发，并最终延续到金哀宗正大元年。 在对西夏战争中，有这样一种现象：金朝一方多处于守城态势，而西夏多处于进攻态势，金军主要以步兵伏击西夏骑兵。 这种现象在金宣宗南伐后， 将主要骑兵投入到金宋战线后表现得尤为显著。金朝对马匹总是有所斩获，“大安三年，都城受围。夏人连陷邠、泾，陕西安抚司檄玉以凤翔总管判官为都统府募军，旬日得万人，与夏人战，败之， 获牛马千余”；“贞祐四年十一月，夏人四万余骑围定西，辇致攻具，将取其城。合喜及杨斡烈等率兵鏖战走之，斩首二千级，俘数十人，获马八百余 匹，器械称是，余悉遁去”；兴定三年，“未几，夏人复攻会州，行元帅府事石盏合喜发兵救未至，夏人移兵临洮，长寿伏精兵五千于定西险要间，败夏兵三万骑，杀千余人，获马数百”。

兴定元年四月，金宣宗以南宋岁币不至，命完颜赛不、乌古论庆寿等统军伐宋。同年五月，宋宁宗也下诏北伐。金朝为逼迫南宋遵守“嘉定和议”， 调集了当时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对南宋发起了进攻。兴定元年十月，“庚戌，以将有事于宋，诏帅臣整厉师徒。辛亥，遣官括市民马，红赏格以示劝”。 然而战争结果并没有朝着宣宗希望的方向发展。 在宋军的顽强抵抗下， 金宣宗速战速决的计划破产。兴定二年冬，宣宗趁金军在四川地区取得对宋优势时遣使使宋议和， 但为宋所拒绝，“三年春正月庚午，吕子羽至淮，宋人不纳而还”。宣宗对于 “侄国”南宋拒绝和谈恼羞成怒，乃连连下诏伐宋。 “金宣宗南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延续到金宣宗去世。 金宣宗南伐开始后， 金军在对宋作战中， 或多或少地获得了一些南宋战马， 但微不足道。如“兴定元年，与签枢密院事完颜赛不经略伐宋，败宋兵于泥河湾石壕村，斩首三千级，获马四百匹、牛三百头，器械称是”；“宋兵纵火而出，阿邻以骑兵邀之，遣步卒袭其后，宋兵败，生获吴筠及将校二百人，马数百匹，粮万石及兵甲衣袄”； “及泗州，宋兵八千围甚急，督众进战，大破之，溺水死者甚众，获马三百余匹，俘五十余人”。而且南宋“凡战马悉仰川、秦、广三边焉”，并不拥有优良战马， 因此金军即便以所获南宋战马装备军队仍然很难抵抗蒙古军的进攻。 并且金宣宗为避免金军士气涣散，严禁购买金军俘获之宋军战马。兴定三年正月，“甲午， 有司请立价以买南征军士所 获马，上恐失众心，因至败事，不听”。这就表明金朝的战马并未因对宋作战而得到补充。

(五)金军在对蒙作战中获取战马 ：除在对宋夏作战中能获取相当数量的战马外， 宣宗时期金军在抗蒙战争中也能获取一定量的战马。兴定三年六月，辽州总领提控唐括狗儿率军收复太原府，参加此役的金寿阳令赵益“夜登其城，斩馘甚众，所获马仗不可计，护老幼二万余口 以出”。但这种获取是很少见的，金军遇到蒙古军往往溃散，“王师屡战屡衄，率皆自败。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将帅非才，既无靖难之谋，又无效死之 节，外托持重之名，而内为自安之计，择骁果以自随，委疲懦以临阵，阵势稍动，望尘先奔，士卒从而大溃。朝廷不加诘问，辄为益兵。是以法度日紊，仓庾日虚，闾井日凋，土地日蹙。自大驾南巡，远近相望，益无固志。吏任河北者以为不幸，逡巡退避，莫之敢前”。这样的将士迎击强悍的蒙古军队，自然败多胜少。因此，金军在对蒙作战中俘获战马数量仍少得可怜。

二、哀宗时期战马供应的短缺
金哀宗在位(1224-1234)的十一年为金朝抗击蒙古进攻的最后时期， 哀宗朝也是金朝战马供应最困难的期。
(一)哀宗初期战马来源的变化：元光二年，金宣宗病死，金哀宗即位。哀宗改变乃父对外政策，实行对宋停战、联夏抗蒙。故而金末战马的获取来源与此前相比有所改变， 集中表现在从对蒙战争中获取战马。正大元年九月，枢密判官移剌蒲阿收复泽州、潞州，“获马千疋”。正大四年二月，移剌蒲阿、纥石烈牙吾塔统军收复平阳府，“执知府李七斤，获马八千”。由于金哀宗与夏献宗议和为时过晚， 所以尽管两国恢复了正常关系，但其时西夏正面对蒙古军队的凌厉攻势，已然自顾不暇，故西夏虽盛产马匹，然而双方的战马贸易仍旧不可能随关系正常化而恢复。 而在哀宗对宋宣布“更不南伐”之后的正大二年十月，“移剌蒲阿及宋人战于光州，获马数千，数人千余而还”。 金朝还在与南宋的一些零星战斗中获得了少量战马。综合看来，金朝的战马供应短缺仍无法改善。 金军也在战斗中损失着大量战马。兴定五年(1221) 十月， 金军完颜合达部在延安府城东遭蒙古太师国王木华黎部伏击，大败，蒙古军“追斩七千级，获马八百匹”。

(二)忠孝军战马问题 ：面对金蒙战争中金朝骑兵几乎伤亡殆尽的不利情况，大约在金宣宗元光年间，金廷开始着手重整骑兵，为此特别组建了“忠孝军”，意欲打造一 支类似于金初的骑兵队伍。 但因金末战马严重不 足，故忠孝军虽“人有从马”，但若丧失战马，则必须“以骑射选之乃得补”，竞争方能得到战马补充，可见当时战马何其珍贵。也正因为如此，忠孝军作为金末战斗力最强的队伍，屡屡重创蒙古军， 在大昌原、卫州、倒回谷等战役中，金军都依靠忠孝军取得了胜利。哀宗也对忠孝军给予优厚待遇， 尽量保证忠孝军的马匹供应， 如正大六年二月， “诏枢密更给忠孝军马疋，以渐调发都尉司步卒及忠孝马军屯京西”。
然而随着战事的发展， 忠孝军的战马等补给也越来越困难。正大九年(天兴元年，1232)正月，金军在金蒙三峰山会战、钧州会战中大败，完颜陈和尚、高英、樊泽等一大批将领阵亡，此后忠孝军群龙无首，再加上补给困难，已经失去了作为金军主力的价值。金朝重整骑兵的努力终归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