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十三|她从云端跌落,连美好都来不及品味
01
刚进看守所的第一天,她戴着手铐默默的看着警察在厚厚的一道道铁门上刷门卡,按密码,将自由一道一道的关在外面。
她被分到了102。
刚进去,厚重的铁门砰的一声在她的身后关上,门外送她来的警察说,衣服快一点换好,背对她们面墙而站。
她愣在那,20双眼睛,空洞洞的看着她。
一个30多岁的穿着1号囚衣的女人走了过来:“把衣服脱了。”
她边说边从一个空床底下的柜子里抽出一套旧衣服:“把衣服脱了,去洗澡。把这个换上。刚进来都要搜身的。”
她没动,女人不耐烦的催了一句,外面的警察等的也有点火:“快一点啊。”
她麻木的脱了衣服,女人皱皱眉:“还有内衣内裤。”
她领到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用剩下的的塑料饭盒和塑料勺子,一根小的只能用手指捏着的牙刷,穿着不知道多少人穿过的公用的旧衣裤,被分到了最后一个床位21号,也就是最靠近厕所蹲位的那个床,如果她躺着的时候哪个上厕所的人冲水不注意一点,水都可能溅到她的脸上。
她的迪奥小礼服早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被1号从铁窗里塞了出去,外面等候已久的送她来的民警捡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因为她的到来有些些许骚动的监室很快又恢复了森冷平静,明亮的光线下并排躺在大通铺上的二十几个一动不动的人让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太平间,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狭小的空间里铺好了褥子,躺了下来。
监室很高,几个长条白炽灯不分白天黑夜的照着,其中一条正对着她的脸,刺的她只能眯着眼。靠近监室屋顶的透气玻璃窗旁,常常有来来回回的民警巡逻,两个大大的摄像头像两只鬼魅的眼沉默的注视着监室的每一个角落。
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堂地狱。她幻想,也许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爸爸就会来接她回家。
但是没有,只有爸爸请的律师第二天第一时间来会见了她,当她戴着手铐穿着囚衣被一个民警带到了律师会见室,隔着铁窗看见那个叫贺平的律师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要有多无奈,才会走到律师会见这一步。
她从云端跌落,昨日的她红酒盛妆,言笑晏晏,那多少美好还来不及品味,今日的她已是阶下囚。
她不能见父母,不能见朋友,不能打电话,通信要受审查,唯一能看见她的,就是这个承载了她亲人无数期望的律师。
她忍不住痛哭,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告诉了贺平,贺平在震惊之余开始细细记录。紧接着就是提审,公安机关针对案件的提审。警察很和气,但是也阐明了律法的无情和不可侵犯。祥林嫂一样重复了无数次那天晚上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之后,她开始陷入无止尽的沉默。
她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看守所规矩严谨,作息严格按照要求,遵循军事化管理,很少有同室欺凌,但是并不代表日子好过。
02
她熬啊熬,从一个礼拜,熬到15天,从15天,熬到了37天,却只等到了批捕通知书,她颤抖的在民警拿来的批捕通知书上面签字,没有人懂她的绝望。
贺平来看她的时候告诉她,批捕了,他去检察院查阅了案卷,案件比较蹊跷,车子开出的路段和出事的路段并无监控,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公安从交警那里调来的监控截图上,前排是两个女孩子,外形衣着非常相似,难以辨认,但是当时报警的人目击是你在驾驶座,而且,你被传唤那天,你鞋底的泥和出事车辆踏板上的也是吻合的……”
邵佳恩几乎都要相信那天晚上是她开的车,片刻之后她被这荒谬的想法震惊了,自己一定是被关傻了,她说:“如果是林珈仪刻意陷害我呢?”
贺平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谁指证谁举证,现在所有的证据几乎都指向了你,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但我们还是要尽力一试。”顿了顿,贺平说:“邵佳恩,无论如何,你要先好好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这个案件外面的舆论很不好,检察院阶段也是很难取保出来,案子从检察院到法院可能也还要三四个月,你先把自己养好。”
像战斗前的养精蓄锐,她从几乎不吃不喝,慢慢的变成了和大家一样期待周一和周三有鸡腿有肉的日子。她几乎每周都会收到妈妈的信,给妈妈回信的时候,她总是多写一封给盛北辰,但从没收过回信。每一天听监室外的滴滴门响,她都渴望会有个警察进来和她说,邵佳恩,你可以走了。
但是没有,很多符合条件的陆陆续续的被取保了出去,又有很多像她一样迷茫又恐惧的被送了进来。
随着出去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按顺序她慢慢的从21号排到了13号,慢慢从只能被挤到侧着睡变成了可以平躺着睡,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她的日子突然变的好过了起来。
先是每个礼拜都有一大包洗干净的舒适的新衣服送进来,每个月都有不同的人给她存钱,多到她根本用不完,再是突然就被调到了3号,睡的地方更宽了,饭从第13个吃变成了第3个吃,也吃的饱了。然后慢慢开始监室所长找她谈谈心,偶尔开导开导她,她突然也不用做事了,她看着自己因为洗了三个月的所有人的饭盒在劣质洗洁精中长期浸泡而红肿溃烂的手,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暗暗雀跃以为这是好兆头,或者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她很快可以回家,但是没有。
她的好运气,仅仅就是突然很多人对她客气,仅此而已。
监室多了一个边疆的女犯之后,送餐阿姨每个礼拜会破例给她们发一个馕。对长时间吃土豆白菜白米饭不见油水的人来说,这真算得上是无上的美味了。二十几个人分,再大的一个馕到了手里都只剩一小块,邵佳恩咬了一口,她满足的眯起了眼。
门外的监室所长看见了,把她叫了出来。她递了一个馕给她,邵佳恩愣了一下,一向严肃的女所长难得一笑:“拿去吃吧,我看你挺喜欢吃的。”
邵佳恩尴尬的笑了一下,这是很长时间来不曾有的温暖了,她向所长鞠了个躬:“谢谢你所长,但是我不能要。”她指了下同室的室友:“她们那么多人分一个,我一个人吃这么大一个,我不好意思吃。”
所长也愣住了,她的笑意加深了一点:“那你带进去吧,你们分着吃。”
那一天开始,监室里大家的关系突然没有那么冰了,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穿19号囚衣的女孩,吃了她分给她的馕后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车祸。”关于这个她并不愿意多谈,“你呢?”出于礼貌,她回问了她一句,根本无心听她说什么。
结果她的声音不大,倒是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说:“杀人。”
邵佳恩头皮一麻,突然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从骨子里都发出了森森的恐惧。19号看她瞬间变惨白的脸,忍不住说:“骗你啦,我是故意伤害罪,人没死,不过我倒是希望他死了。”
邵佳恩没有搭话,她自顾自的说:“他和我妈妈有一腿被我发现了,他们两个不仅不收敛还变本加厉的,有天我在我家里碰见他,他还嬉皮笑脸的叫我乖女儿,一边对我动手动脚,我顺手抄起水果刀就给了他几刀,结果呢,我可能要被判好几年呢,我妈也当没我这个女儿,别说请律师了,就是衣服都没给我送过,我爸更好笑,跟着我妈一起不理我。”
邵佳恩突然发现她一直都在穿公用的离开的人留下的旧衣服,觉得她有点可怜,她说:“我衣服挺多的的也穿不完,你挑几套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邵佳恩想起了林珈仪,曾几何时,她几乎愿意和她分享一切,却分享出一把最毒的毒剑挥向了自己。
她忍不住问19号:“你后悔吗?”
刻意装出无所谓样子的19号像被击中了心脏,她停滞了一下说:“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我也很后悔,邵佳恩在心里说,只是不知道,我该从哪里开始后悔。
03
一直到开庭的前一天,贺平来会见她,给她做庭前辅导。她被一个女民警从监室带出来,女民警带着她打开一道一道铁门一步一步的走往律师会见室。
她走到临近律师会见室的走廊的时候,突然看到走廊的另一端,一个穿着蓝色囚衣的中年男子,戴着手铐正低头走向靠右的律师会见室。
那个身影是那么的熟悉,邵佳恩使劲的睁大了眼看清楚后几乎是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爸爸!!”
“哎你干什么!”女警飞快的追上她拉住她,她肝胆俱裂的哭喊:“那是我爸爸!!”
低着头的中年男子如被雷劈中,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逃难似的冲进了律师会见室。
“不要发疯三号,人家根本不认识你!”女民警严厉的对她说,几乎是把发疯一样哭喊的她拖进了最靠左的律师会见室。
看邵佳恩的样子,贺平知道大事不妙,他试图安抚她:“你先冷静你这是怎么了?”
邵佳恩绝望的眼眸突然转向了贺平:“贺律师,你告诉我,我爸爸怎么了?”
真的太惨了,贺平还年轻,还没办法像年老的律师那样,对这些悲欢离合天降横祸保持漠然,看着这个人生几乎才刚刚启程的小姑娘,他的心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有隐隐的预感,明天的庭审结果不会太好,可他又真的希望,不要这么残忍。
庭审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夜没睡的邵佳恩站在法庭中央的被告席上,低垂着头,面前是严肃的法官,公诉人在左边,贺平在右边。
她被押上庭的时候认真的扫视过旁听席,她想见的人,一个都不在。
她的爸爸妈妈,盛北辰,还有她的朋友,一个都不在。
坐了满满当当的路人甲,她已经无意去揣测他们想干什么。
尽管贺平吞吞吐吐,她还是知道了,爸爸因为她的事情,违规操作,结果落马了,妈妈在配合调查期间,也被监视居住了。
法官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意见书。浑浑噩噩的邵佳恩麻木的听着,昨天和爸爸的那匆匆一面不停的再她眼前回放,曾那么意气风发的在她的心里像山川大海一样的父亲,居然和她一样,成为阶下囚。
直到公诉人读到:“证人盛北辰、林珈仪证言邵佳恩于29日凌晨两点驾驶白色宾利……”她转过头看着一脸冰霜的女检察官一张一合的嘴,耳朵就像经过了一个爆炸现场,什么都听不见了。
贺平逐一辩解,被悉数驳回,最后的最后,她听见法官问:“邵佳恩,你认罪吗?”
“恩,我认罪,我罪不可赦。”
贺平震惊的看着她。
法官说:“下面由被告人坐最后陈述。”
邵佳恩笑了:“我无话可说。”
活着真累,她想,她曾听人说过,人生里美好的事物,是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最后时光会在合适的时候将他们串成一串美丽的项链,她觉得,过去的18年,她人生里的美好,足以将她们串成最璀璨的项链,只是命运将项链戴上了她的脖颈,她还来不及低下头欣赏这些美好,项链已经被打上太紧的死结,勒的她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