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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贴』民国:第二春·留园·断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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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三篇。


1楼2017-09-07 10:59回复
    谷雨,雨水充沛,雨脚细密,将天地与远山连绵地缝作一处。
    娟丽小楷誊上新纸,许久不曾润笔,有些生涩,一薄潭墨汁在褶皱处团抱,含羞带韵地,如同新妇。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十年前初识他,也是一番好雨,江南无所有,春是可堪持赠的。
    那时汉中洒热血,洋人上京城,偏远的山县未罹山河破碎之难,我同老先生学诗礼,不知袁家窃了新帝当会如何。
    媒人引他宅前看我,倚六十四骨油纸伞,伞上描一枝春棠,被江南雨汽润养得活色生香。
    偷瞄他一身戎装,浓眉深目,媒人言及我时,他恰好向这儿一瞥,在我烧烫的面颊前他先自笑了,眼底温沉沉地,映我一握乌黑的漆发,成湖光山色,霁月风光。
    我命中少水,幼时逢大旱,就任凭自己溺在这湿润的春日里。
    后来我同他辗转颠沛,眼见他起高楼,保权位,敛藏青年的锋芒,愈发成熟而舒展。我在这双眼中望见过万物凋零,杀伐凌厉,高深莫测,与相敬如宾——唯独少一味怜爱。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的生命在他的生命中盘根错节,如根抱水,密密匝匝,满心欢喜地结缘,心怀崇爱地温顺。嫁与他时莫问前程,为君洗手作羹汤;后又有了血脉的延续。成婚十年了,我每次见他,仍像十六岁少女那样,还会怦然心动。
    而他,他是苏氏潇洒、辛家纵横,是恣肆风雨,我留他不住。
    我在他的生命中自顾自地,活了很多个春天。
    ——《第二春》


    2楼2017-09-07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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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军府前有一株杨柳,庭园春茂,亭石若绿海点礁;木廊幽回,池浅鳞出,依稀江南味道,在灯家酒场的上海辟出一处清净地。
      男主人是不常回府上的,另有办公处所,也有几所常驻的园子;小侯爷年幼,时而在这个园里,时而被督军携去别处过夜。
      她的容颜是隐于杨柳堆烟处的。
      长颈溜肩、垂眉温顺的模样,会在每月的朔望两日,准时候在漆朱的梨木门前,沉叩锈绿铜环,有时是新裁衣料,有时是禽肉,换她一声极轻呢喃的谢谢侬。
      我料想她不通西洋的新历法,为着节省天光的夏令时在这儿也完全失效。在急遽变迁、朝不保夕的申城,她像是仍活在满清,或是诗书上嫣然而下的冷香一抹,还魂似的雅在旧时风仪里。
      为刺探而驻留,也确为这深深庭园中的女主人而心旌神摇。宅院的名号添在横匾上,隶写的留园,或是因为柳多。总之人是留不住的,千万丝绦也挽留不得的。
      每年的仲春时节,督军请来戏台,戏目铿锵的一折,骤然惊醒沉寂的留园,像拍打着布满灰尘的祖物。傍晚是胡琴在万盏灯的夜里低回,是宴尽水空流的无限寂寥。
      有一年恰与同事得了请柬。那时她净了手剖一条生捕的鱼,晌午日头好,把沪这些年压抑的青天照得悬高了些,长天旷地的苍凉里,她眯起眼愉快地倒着鱼鳞,眉眼柔和,又有了生气。
      1926年的冬天最后一次晤面,那时她的嘴唇干裂而苍白,像是满清的遗画里撕裂了一痕,冷香不再,成空洞的一具凡人。她的孩子偎在她膝边,仍是饱满的生命模样。战乱的潮水是无可抵抗的磅礴力量。俯身亲了亲小孩子的额头,又匆匆地碰了她的唇,沉默是无言的慰藉,经年的绮思从柳梢枯枝中拂过。我在雪中含糊地对她说往南走,她滞着的身形迟缓地动了,点了点头,喉间温一句干涩的谢谢侬。
      后来就没有留园了。柳树留了一些没烧净的下来,与革命军的战友行经这里,与他纵情打马时,心底有些不知名的怅惘。
      时值暮春,一路影绰的春野雾气,杨柳青青,柳枝痒痒地扫拂过我的后颈。
      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住。
      草草杯盘话别离,风雨催人去。
      ——《留园》


      3楼2017-09-07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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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青天白日旗悬挂在政府大楼也不久了。南京事起,沪上至北平都动摇不定。街上的报童瘦矮,一双漆目黑白分明,也铅字白纸似的,一同把凄凉惶惑写尽满目。
        晚秋的街头潮湿,有轨电车的铃曾冷冷地摇响。眼皮轻掀,走出车厢时拢紧领口,军靴踏上一层薄霜。
        他住在幽静的弄里。本是人潮喧沸,因嗅到战火气息,能南迁的都流走了,北地是日寇来犯,东海成别国蚕食,南京国民政府要先沿陆路一笔荡去北伐军,秦皇的墓里,四野血脉不复川河,那水银分明是哀鸿遍野的流民,栓束在九州版图,无望地彼此倾轧。
        他的家朴素狭仄,门虚掩着,隐隐听见含白噪声的电台,合着迟疑四起的秋蛩残声。听的不复要事——要事已不需听了,它们活在街上的口耳里——是京韵大鼓,刘家唱腔。
        鼓点震击旖旎的申城,抖落这荣华城上簌簌的金箔,显出内里的空旷苍凉。
        缓缓踱去他身后,枯草起碎霜声。手背温在他闭合的双目上,他自顾恬然,并不理会。
        还不走么?
        他摇了摇头。他不会走的,他有惦念和责任,却与我无甚关联。因而浙派军中,还剩一方顽礁,飘零地卡在天风海潮当中。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拔去这根刺的若非我,亦会是其他同僚。我已在弄堂里不吝天光地徘徊一整个秋天,想守他再久一点。他是心里有光的人,有憧憬有追逐,我情不自禁地为这份盎然生机所诱引,愿这里是上海最后一户悬上高旗的地方。
        革命与解放,自由与独立,从来不是并列,而是因果;而因缘际会并非一定便有果报。这样的无望道理太多了,大至家国,小至情愫,令我不能自已。
        我敛目倾身,唇轻轻地印在他前额。
        来年的孟夏我仍是弄堂常客,这里多了些硝烟熏黑。我垂头噙笑,执着他的手,我们翻弄出褶皱的熟宣,一笔笔地临:
        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眼里笑影含着几不可察的悲哀,我沉默片刻,几乎怀着恳求地问他,还不走么?
        他沾墨水的笔尖儿颤了一瞬,郑重地摇了摇头。
        ——《断岸》


        4楼2017-09-07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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