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道夫”这个名词对于弗里斯克来讲也不是什么新鲜词汇,父亲以前做着军火生意的时候,偶尔会在跟母亲谈话时提到。这几年来父亲扬言金盆洗手,很久没有提及生意上的事,当杉斯自己提起时,弗里斯克才往这个方向去想。他之所以不说自己是个杀手,也许是考虑到相比之下这个称呼的戾气没那么重,更容易被小孩子给接受。
事实上他怎么说都是一样的,弗里斯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说不出究竟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杉斯等待弗里斯克消化他的自白,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从未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暴露得也实在太快了。昨天刚决定暂时收养这个孩子,今天这个孩子就可能因此离他而去。他该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没用。没有人会喜欢跟一个杀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杉斯自己也不喜欢同人亲近。或许这是件好事,他可以借此机会结束这个任务,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只要回头告诉托丽尔他没能找到那个名叫弗里斯克的小孩就可以了,没有人会怀疑他。他甚至已经给女孩提供了衣食住行的条件,足够慷慨的施舍。
他不让自己去想昨天女孩是什么样子、以后女孩会变成什么样,而光是把一个不断重复的声音赶出他的脑海,就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
那个声音说:“杉斯,你该学着相信他们。”
那个声音是用什么样的语气不断重复着,杉斯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忘不了这句话,一辈子忘不了。曾经他何尝不是想要做个友好的怪物邻居,可有些事情,在他做出选择之后,就会成为一道牢固的枷锁,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
像是现在,他不过是对女孩动了恻隐之心,却已经感到了折磨。
“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弗里斯克质问他道。“你甚至在嘲笑你的人面前装傻瓜!他们都在戏弄你,你难道看出来吗?你明明可以让他们对你……对你……”
“对我什么?难道要让人对一个杀人犯肃然起敬?”杉斯鼻腔里发出冷哼,自嘲道:“无论如何,结果是一样的。你不曾问过我,而这可不是个暴露之后还能让自己安稳活下去的职业。”
“不,不!我的意思是——杉斯,如果你早点说,我就可以做你的助手了!”她直勾勾盯着骷髅的脸,红扑扑的脸蛋上清秀的五官每一道都写着坚定两个字。“我多少认识一点这些东西,我是说——枪。我保证可以帮上你的忙!所以,请不要赶我走!”
显然杉斯想到的,女孩也想到了。尽管他们的出发点完全不同,在同一件事上相互会错了意,但他们的交流却因此得以更进一步。当所有的问题最终归结于女孩的去留时,一切就显得不那么复杂了。
而杉斯也终于意识到,他方才看到的震惊和失望,不过是来自女孩干净双眼里倒映出的自己。
“很好,你说你要帮助一名清道夫?”一个合格的喜剧演员不该自己先笑,但杉斯还是任凭笑声从空荡荡的脑袋里传出,像是黑白电视机上配的难以修理的音响:“让我猜猜,你打算怎么帮我?‘清扫’我的家还是楼下的大街?”
“我是认真的,杉斯,即使我了解的不够多,我可以去学。”弗里斯克的语气有些焦急,却又不敢语速太快。而正是这般怯生生的模样让骷髅感到愈发滑稽。
杉斯把皮箱重新放回了桌上,这次他自己选择了打开,把里面的一切展示在女孩跟前。“首先,你是弗里斯克。其次,如果你能把这里所有的枪拆了再组装回去,我就答应你做我的助手。最后,我没打算赶你走,所以不用担心,即使你失败了,也仅仅是失败而已。”
话音刚落,空气中一股烧焦的气味令他从座位上弹起身来。紧接着,厨房传来一声刺耳的警报。杉斯在起身后却没有了动作,直到警报停止,他回过头来,无奈地说:“看,我偶尔也会失败。当然,如果你自己想要离开,我也不会拦你。”他悠悠走进厨房,拔掉烤面包机的插头,把里面两片烧成焦炭的面包扔进了垃圾桶。
弗里斯克花了一周的时间跟那些零件作斗争,终于把其中两把拼的有模有样。她本来可以完成得更好,这都怪杉斯,他每次出去进行“扫除”都会大言不惭地夺过弗里斯克手里将要完成的那一把,在她眼前三下五除二拼好后,还不忘炫耀似的晃一晃。
女孩多少也意识到,这位清道夫根本没有打算真正让她帮忙。她只好自己去找事情做,例如为杉斯的宠物石头撒上糖粉,去购买晚餐的食材,然后照着从电视上抄下来的菜谱做好,等杉斯回家吃饭。
杉斯并不是每天都会出门,弗里斯克完全没有参透他行动的规律。常常是前一秒他还躺在藤椅上大声说“Z”,后一秒再看去,那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了。有时候家里没人,弗里斯克正专心致志地对照菜谱,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惊愕地转过头去,骷髅的手指就这么戳到了她的脸。惊魂未定的女孩会故意烧焦杉斯的饭菜,但骷髅似乎并不介意,吃得津津有味,总给弗里斯克一种虽然烧焦了但依旧很好吃的错觉。当然,在她第一次被这种错觉欺骗并且得到教训之后,她就再也不好奇烧焦的味道了。
“你要知道,骷髅几乎没有味觉,”杉斯安慰她道,“不如说,我们的舌头就是像个装饰品。如果不是过于刺激的味道,我是完全感觉不到的。”
“比如说番茄酱?”弗里斯克突然理解了他不正常的行为,对于她而言,番茄酱的只在搭配其他的食物,像是薯条、汉堡时才能下口。那股酸味刺激着她的神经,仿佛再多吃一点就会让她晕头转向。她感到忧伤,无法品味食物,生命中该会失去多少乐趣。她很难想象那样的世界,但杉斯对此不以为然。
“准确地说是特浓番茄酱。”他说,“但其实,我对吃的并没有什么追求。我知道把握酱料的量,所以你可以放心吃我做的东西。虽然不晓得味道究竟怎么样——不过,嘿,你在我这里呆了一周,这不就说明了问题不大么?”他眨了眨眼。
弗里斯克只能点头,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所有的怪物都是这样吗?”
杉斯倒是挺乐意对她科普这些怪物界常识,他侃侃而谈,完全收不住话匣子。
“什么样都有。比方说之前你见到的那一位,玛菲特,怪物们最喜爱的裁缝,尽管她是蜘蛛,却只结了一张网——名叫‘金钱’的网,她跟她的蜘蛛助手们全都掉到那网眼里头去了。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她的衣服不便宜,但绝对值那个价。我指的是,值我跟她砍的那个价。不光是衣服,她对吃的也很有研究。以前她是个开甜品店的,没有人不喜欢她制作的甜甜圈。她自己也喜爱吃甜食,也具有味觉去感受甜食。当然,跟普通的蜘蛛不一样,她的味觉器官并不在附肢上。”
杉斯顿了顿,又说到他的一位火焰人老友——弗里斯克肯定那是考尔比——他用餐的方式本身就十分诡异,直接把食物用身上的火焰烧成灰烬,所以他大概不需要味觉。
“总的来说,怪物都有一些区别于人类的特点,我们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公,或是沮丧。所以孩子,你根本没必要在意。”
弗里斯克看向杉斯碗里的焦炭状异物,把自己的那份推到杉斯跟前。
女孩的行为在杉斯看来有趣但毫无逻辑,他用眼神询问她这么做的理由,在看到女孩有些赌气的脸后,只能再摆摆手表达自己实在不懂。
“杉斯,我烧糊你的菜是为了惩罚你。但如果你没有味觉的话,这根本算不上是惩罚。”
听起来是个很充分的理由,但杉斯看着她的脸就知道这是她临时瞎掰的。杉斯这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活着的或是死去的,可也是恰巧,行为如此经不起琢磨的人还真没几个。他感到好笑,冥冥中又有些不安。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他想,他不仅无能为力,还将被带入漩涡中难以脱身。
弗里斯克回到厨房重新去做自己的那份晚餐,杉斯看着她轻车熟路的背影,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宠物石头,它看起来被照顾得好极了——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这样一颗雨花石是他的宠物的?他用叉子挑起碗里的蔬菜沙拉,塞进了嘴里。
终于在他第二十次从女孩手里抢走快要拼好的手枪,留下一个洋洋洒洒的背影离开家门后,弗里斯克终于憋不住气了。她被这样的把戏捉弄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她都在充满决心地处心积虑向杉斯献殷勤,包括他那个看起来很多年没有整理过的乱七八糟的衣柜也一并收拾过了,骷髅还是没有对她点头。
她从窗台的位置看着骷髅走上街区,将刚组装好的春天M1911贴身带好,也偷偷溜出了家门。她看准了杉斯走的方向,在五十米外蹑手蹑脚地跟随着。很快,她便意识到这段路有些熟悉。当她回过神来时,杉斯已经拐进了一个酒吧。
考尔比,正是她不久前频频关顾的地方。尽管从之前的谈话里她已经了解到杉斯与酒吧老板是熟人,但她想不明白杉斯这个时候到酒吧来的理由。
她紧贴着酒吧的大门,尝试把自己缩得能被门柱挡住。只见杉斯拐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似乎还坐着其他人——她看不清那人的具体模样,但从体型来判断,似乎正是艾斯格尔。
这两人可能认识的猜测令她心惊胆战,这么说来,杉斯也许也认识查拉。难道他跟那天家中发生的悲剧真的有关系?这样的可能性令她再也无法冷静地站在原地思考,她转身跑进一旁的小巷,布莱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弗里斯克无处可去,只好蹲在她身边。
“嘿,这不是之前的人类小鬼吗?你什么时候穿得这么体面了?”布莱蒂的手停在她衣服上方几公分的位置,似乎想要抚摸这些看起来华美又柔软的衣料,又担心自己玷污了这身得体的装扮。
弗里斯克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要找个空间让自己仔细思考这些事情间的联系。她跟布莱蒂打了招呼,就再也没有说话。
几乎就在她蹲坐下来的同时,小巷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怒吼。弗里斯克循声望去,一个人影正掐掉手里的烟头。逆光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虚幻,但弗里斯克却无端看出一副熟悉的眉眼。她按了按藏在衣服里的鲁格手枪,再次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突然的起落动作令她有点低血糖,她扶着一旁的墙,没有理会布莱蒂的询问,贴着墙根靠了过去。
那个人很快走出了巷子,弗里斯克急匆匆跟上,心跳得如同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