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良陷入回忆这许久,窗边的少年也终于察觉了他的存在,轻声开口问道:“请问……”
这聪明的孩子很快陷入了该怎么称呼他的难题,来人既然能无人阻拦的进入到内院这处楼阁应该是熟悉张家府邸的,可若说每年祭祖能见到的宗族里,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翩翩君子。
更让孩子不安的是,来人之前看向自己时分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却在和自己对视后一瞬间脸色煞白,手指攥紧了怔怔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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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自己也没有想到,在那少年抬起头后,他才看清了对方的眉眼,那份熟悉的感觉更清晰了许多——这个孩子最像的人不是自己,是像弟弟。
人人都夸张良聪慧善谋,却不知在张良心里,小自己许多的幼弟恐怕更是绝世之才。只是还那么年少的他殁在了亡国的战乱里……若是他能活到现在,怕是和眼下这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罢。
“你……今年几岁了?”张良缓了缓神色,开口慢慢问道。
“一十六岁。”少年轻声回答。
张良心里忽然一动,“你的生辰是不是在五月?”
到让少年不由得惊诧,“是的。”
年长的那位长叹了一口气,低头还未想好要说什么,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
“你想的不错,是他。”宗祠的长老也轻轻叹气。
少年立刻恭敬的向长老行礼,同时用目光询问二人这是何意。
长老看向张良,他摇了摇头还是不希望公布自己的身份,长老便客气的对少年说:“子轸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和贵客有要事相商,你明日再来看书罢。”
那少年颔首致谢,然后利落的将案上的书卷理好,方才扶着案几缓缓的转身下地。
张良原想目送这少年,长老却伸手邀请他先上阁楼。待到他站在楼上的窗边眺望少年的背影,才明白此中深意。
身着青衫的少年脊背挺的笔直,一看便是被祖父或是父亲他们从小严加管教的举止,可看着揪心的是……那少年的脚跛的很是厉害,短短一段长廊他走的如此缓慢,而且已经开始不停擦额头的汗。
直到目送他消失在院墙外,张良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您说,他就是那个比子箕小了八天的……我的堂弟?”
“是的,你三叔的次子。当年两家合在一起过的满月宴,府上很是热闹,想必公子还有印象。”
张良低着头双手握着茶杯,神色还是难过,“我记得祖父也很喜欢这个孩子,那时姬无夜的势力已经开始扩张……所以经过商定才让三叔和五叔两家迁往阳翟发展。那之后我虽然没再见过这孩子,可我却不记得……这位堂弟还有这样重的脚疾。”他说到最后,目光已是冷锐。
“不错,子轸原是你三叔最看好的继承人,只是……他们即便远在阳翟也同样遭了灭国之灾,还是子轸自己机灵,才从火场里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这腿……”长老也叹气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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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国恨家仇的刺痛在张良心里翻腾了起来。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本已习惯将这些痛苦转为支撑前行的动力,他也早已冷静的认清现实——以韩国的弱小注定是六国中第一个灭亡的,不是亡于秦也会亡于楚。韩兄和祖父都早于国灭之前离世,终究没有亲眼见到最惨烈的一幕,已经是他仅剩不多的所谓慰藉……
可是每每一想到弟弟,张良还是有抑制不住的伤痛和悲愤。
终究是他当时以大局为重一忍再忍没有回来和卫庄兄并肩作战,也终究是他大意……以为凭张家的偌大势力怎么可能会保不住一个十岁的孩童,终究是……
齐鲁之地未遭战火,这些年他在小圣贤庄待的太过安稳,直到十年后再回故国依然能被各处战争留下的创伤刺到心底。
他阖起眼,竭力压下心中翻起的怒意和悲痛,反秦大业不急于这一日两日,而今也并非是适合反击的时候。此刻再多的负面情绪也于大局无益,他并非十几岁的热血少年,该明白的他都明白,再刻骨的痛也只能自己咬牙咽下去。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长老给他的茶杯里又续满了茶,方才开口继续说道:“既然已见了子轸,那代族长的事也要同公子谈一谈。”
张良晃了晃茶杯,“您最看好的人选是他么?”
“论身份还是才干,他都是小一辈中最合适的。只是……公子你盛名在外,又是嫡长孙的身份,族里不少人还是希望你能回来。而子轸的腿……终究是为人指摘的……”头发花白的长者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秦国一日还对六国旧部虎视眈眈,我便一日不能以执掌家族的身份回来……否则不单是对张家不利,更担心让秦国怀疑我们有要复国之心……我们若是推举一个看似弱势的人选让秦国减少提防,也许从长远看对张家更有利。而这代理的工作终究是得有人在新郑来……”张良面色生青的说到一半,抬眼和长老对视。
“我明白公子的难处,可我毕竟年事已高,有些事情还需早做筹谋……”
张良也明白此间困境,沉默了一瞬,最终叹气说道:“那就按长老的意思来吧,毕竟一直以来族中事务我并不甚了解。”
“到不急这一两日,祭祖的大典还有数日才开始。公子这几日若是有空了,可以私下多指点指点子轸或是看看宗族里其他后辈。”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您是祖父的胞弟,看着我们从小长大,协理宗祠事务几十年了……您老看好的人选我是放心的。只是……”他的面容又沉了下去,侧过头去看向窗外的日光,“想我在桑海为人师表,每日向那么多弟子授课……可最想倾囊相授的至亲之人,却只能在他身边寥寥几日……”
“这些年的隐忍难为公子了……”老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昔日那个一身青衫意气飞扬的少年仿佛还在眼前,转瞬十年一别,今日再见到的已经是比他父亲当年还沉稳的谦谦君子了。
张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最辛苦的,只是常常慨叹自己的能力还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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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再商讨完其他重要安排,张良便起身拱手准备告辞了。
“公子这几日不留宿在府里么?毕竟是合家团圆的节日……”
“过几日来上礼和走动的人怕是要更多,长一辈的人中不少人能认的出我,还是小心为上罢……”
“冬日严寒,那公子去哪里暂住?”长老想了想昔年小公子常活动的场馆,蹙着眉轻声说了一句:“那条街两旁被烧为灰烬后还再未重建过……”
张良浑身一震,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恐怕是……紫兰轩?
再一想,弄玉不在了,紫女不在了,便是连他们共度了那么多回忆的楼都……他阖目攥紧了手沉默了一刻,方才平静的说:“不用,城外有座别院,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地方,我去那里暂住几日最是安全。你跟子轸说让他明日还是午时来这里等我便好,我先和他下几盘棋看看。”
长老点了点头,恭送他出了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