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营里回来的时候还早，前门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一路走来甚至没什么落脚处，只沿着大街闲逛，不留神停在了一处。抬眼看去，顶大的字匾书“嘉一阁”，我便不曾多想朝里去了。
我不明白这几位表哥皆是武将却要开个书馆出来，莫不是怕人议论匹夫不识圣贤书吧，这话我却只敢在心里想想，对着那几位自是不能多说的。四处闲逛着，却瞥见一旁大书柜底下立着个妖娆的身影，正跻足去捞顶上的一册书，我微微一愣，不假思索朝人去了，抬手取下书册时瞥了一眼，柔声道。“姑娘读老庄？”

嘉府开了书阁，匾题嘉一。我想起前几日往尔雅去，还同三叔提到桢桢的不爱书，怎么如今转性，倒做起这生意来。
于是带着一点好奇往嘉一阁去，与店中掌柜表明身份，便轻依着书架随意翻看闲书，直到他的手将书册取下递来，才抬了眼皮去瞧。
长眉轻扬，微正了斜倚着的身子，将他手中书册接过，朱唇轻启，声色平顺，却仍带吴语轻软。
“嗯，谢过公子——您来瞧什么书？”
自问并非这店中何人，只是终归客在眼前，不好转身即走，失了分寸。

闻声也微微一怔，略迟疑道。“听这口音，姑娘不是京师人。”虽也迟疑，却并未发问，这软语听着悦耳，也不必深究。
伊人接了书册，我自不好再将目光落在个姑娘身上。稍稍侧目取下了她身侧架子上一册书，却因着莫名来的紧张，也不曾看过书名，只轻声答道。“我不过正巧在这儿闲逛，停在了这嘉一阁心觉有缘……却是遇着了姑娘。”
她清冷的很。许是因着从未见过如此性子的姑娘，那一晃眼就忘了额娘的嘱咐——莫要去学着讨好姑娘。
“不过我倒是好奇的很，儒学千年不衰，朱子更是将其奉入神坛，姑娘怎却另辟蹊径，读起了老庄？”这其中缘由，许不外乎经历跌宕，又或是生性本是特立独行。我望着她不含表情的模样，心觉多半是后者吧。

“扬州。”垂眸翻书几页，只是如斯答他，未曾注意他目光所及，只将天法道、道法自然几句看的清楚。
再抬眼时，只见他手中亦握着一册书，又闻人相询，旋身对正他些，微阖了书页。
“这些原是公子们该议论的，我不过女儿家，不敢妄论。”
我疑心他是为着寻个话头解闷，但我实在，还与他说不上太多——况且若是有心之人，说多反而错多。
“老庄孔孟，各有所长——您是瞧着我蠢笨，要揪着错处寻我开心呢。”唇畔轻弯，与他玩笑。

“确是个好地方。”我点了点头，是个我不曾去过的好地方。不过扬州至京师，纵是走水路也不易，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弱女子所行之事。我原想多问一句，却生咽了回去，只因自个儿已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寻常。
内心挣扎的很，正巧听了这么一句话，才知问的失礼。人家一个姑娘家，喜欢什么便是什么，倒是我心思重了些，怕是反而惹了人厌。再闻言，忙拱手道，“容断不敢如此思量姑娘。汉人之聪慧，容自幼便晓得。”上书房的先生即是汉人，他对这孔孟伦常的爱，可远甚于我。想起这些忽的一笑，“姑娘这话不错，不过若是搁在哪个老学究跟前儿，必然是不肯认的。”
时辰不晚，她那模样不像是要离开，我自然也跟着倚在了她眼前，垂在袖中的一只手微微攥拳，我还想再找些话说说。“闻说这书馆是嘉穆瑚府外置的铺子，不知姑娘打扬州来，可也同那家打过交道？说来一家子武职开了个书馆……一会儿姑娘购书结账时还需仔细些。”我心里不愿认，自个儿如今算是一只脚踏在了出卖表哥的路子上。

见他紧张模样，不由轻声笑开，广袖掩唇，却使眉眼弯做新月，矮身与人做礼。
“您太客气——我不过随口顽笑罢了。”此刻才好细细观他面色，似乎因一句顽笑红了脸，倒似稚儿小子了。
“人爱者，众而广，遑论巧嘴学究，自然不肯轻易服输。只是呀，我非男儿。”
鸦睫轻垂，自眸上盈出几分阴翳，不料人后话所提，竟将嘉府说成这等模样，又将笑起，却生生忍了。
我自柜前离开，近他些，忽起玩心，踮脚与他耳侧轻言。
“嘉府呀——？交道，谈不上。”一壁摇头，佯作遗憾。“可惜姻缘，结了一桩。”
退远些，歪头，一双水眸望他：“如此，不知他们的掌柜。还肯不肯糊弄我？”

这会子她笑起来，倒是有几分妙龄女子的意思。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化作笑意散了开。适才远远看她，我只当她是个女菩萨，只顾着横一张脸，普度众生呢。
“受了姑娘这玩笑，倒是给我惊出好一身虚汗。”我不加遮掩，只跟着玩笑了。
只是那后话听了，却一时笑不出来。她立在我身侧，娇声顺着风儿进去，痒的很。不过那话……惹我瞪大了眼后退一步。姻缘？！我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那一瞬间便想起了，大表哥纳的侧福晋，可不就是个汉人！
“姑娘……不对。你是维桢大人的侧福晋？”这怕是撞在了枪口上，还是个碗大的口子，拿行哥火枪营的家伙堵上都不够。又想起我方才那模样，霎时红了脸。“原是这嘉一阁的女掌柜，方才我那一番话，夫人万莫朝心里去……”
许是因着这层关系着实尴尬，我只唤了她一声夫人，待到日后遇上了，好端端唤她一声嫂嫂的时候，却不知又是什么场景。如此一想忍不住噗嗤一笑，自语道，“没想到维桢大人平日里瞧着……确是喜欢这样的……”

仍退回书柜那处去，却是旋身对着一众书册，去踮脚将手中之书搁下，就势隐去了一双笑眼，才折身来，将人上上下下打量清楚。纤指抚上下颌，生出些疑心来，柳眉轻折。
“方才是不曾搁进心里去的，不过，您一句——‘这样的’却又叫我起了疑。”
朱唇开合间，已将情绪咬字分明。
“不知，我是哪样的，桢桢他，又该欢喜哪样的呀？”
指尖轻捻，又添：“求您指点，好叫妾回去效仿、借鉴一二。”

倘若换做是方才，我定会帮她将书搁下，这会子却是浑身僵着不敢动弹，只看着她那模样，跟着尴尬的笑了笑。兴许今儿不曾看过黄历，这会子实在不好解释了，听她这话更是心下着急，却不好叫这位表嫂知晓。只消又作揖道，“不不不，原是我胡说的。才同夫人见了这一面，这会子瞧着，夫人同大人真乃天作之合。”
她那一声“桢桢”，我听着浑身一颤。想起大表哥往日那严肃模样，我怎么也想不到侧福晋是眼前这人，却是强忍了笑意。不为旁的，那天眼前这位表嫂倘若当个玩笑话同表哥讲了，那我不是少不得挨一顿打。我心里已琢磨起莫不是要回宫去请额娘说说好话，又听了那后话，脊背又直了些。
“这……夫人是维桢大人的福晋，我如何知晓他喜欢什么样的……”我心里一横，索性直白道，“只盼着夫人将今日这误会忘了就好。改日！改日我必然登府给夫人赔礼。”

见他如此紧张，只当他畏惧桢桢，才有此反应，一时笑开，心中竟升腾些自得之感。
搁下了书，自书柜旁正了身子，正经往人身侧去些，歪首打量，不露声色。
半晌，才娇软与人言。
“不妨事——也不必登门。”
我又不认得你，如何告状，如何碎语闲言？只笑着柔声安抚：“我不会告诉桢桢的。”
自他身侧过，抬步欲走，却又折身停顿，回眸来。
“只是听说这嘉府是武官掌家，公子过会结账时，可要仔细些。”弯眉眼，将葱指朝人手上书册方向指点罢，才轻笑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