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早晨我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仍躺在杯盏狼藉的桌面上。
芜月昨晚打开的那扇窗仍敞开着,溪石港清凉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将我吹了个清醒。我旧是一张柔弱白净的兔儿相公脸、蓬头垢面地坐在大堂角落里的红桌旁,对面掺满的酒一丝未动,早已凉透。
哪里还寻得到半分棠梨温香?
又是梦。由此瞧,怕是我这贼心一日不死,便一日忘不干净。
如何忘干净?怕要叫这魂魄再碎了一遍去,好让芜月三界茫茫地再寻到我,怜我为情所困,找出个和尚身子,叫我饮了忘情酒,剃干净情丝,方可死了这心。
我抬头望着溪石港上那片蓝彻的天空,悲情地想着我那贼心所归的人儿如今在九重天宫的何处,可依旧白衣操琴,清寂如雪,可也曾情绪浮动间偶的惦记起我?
正到伤心处,芜月同周褚云便纷纷下了楼来。
芜月将剑与包袱扔了给我,道:“‘云中’号已做好了出海准备,如今只缺一个星象师。你出了这客栈往径直前行,到这街尽头,便是‘云中海府’。这云中海府的季将军便是此次‘云中’号的船长,过了他那一关,你便可名正言顺地混进‘云中’号了。”
这下我可来不及伤春悲秋了,心想这芜月可是越来越与我顽笑了,我尚是妖皇时也不善观星掐算的,况如今一届凡身,半点修为都没有,叫我去做什么星象师,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我直言道:“我哪里就会观星象了?”
这次却是周褚云开了金口,道:“你只管去,胡言乱语三两句便好。至于这天上的星象,自然有我与阿月配合着你。”
我看了看周褚云那正气凛然的脸,果然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动辄改天象刮仙风,这如今的神仙可真是越发的横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只得将包袱背上,将那柄三尺长剑系与腰间,拢了拢头发便出门去。我道我这一去实在误人子弟,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这船上的人可别来怪我才好。妖皇绝彻已经臭名昭著了,我可不想叫‘鸣人’再遗臭万年。
一脚跨进云中海府前,我方才想起我那蓬头垢面兔儿相公脸。这芜月实在坑我,这身体这脸便是高冠博带,腰环翠玉佩宝剑也不像一个富家公子星象师,那一脚我便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这条街街名‘照昔’,风雅得紧,却是一整条街的咸鱼小店酒菜饭馆,不见红瓦碧墙也未曾闻得一声丝竹,倒是夹街商贩小铺叫卖不断,热闹非凡,却是在辜负此街雅名。
我叫那一街的咸鱼熏得头昏脑涨,实在恨不得立时两脚跨进那云中海府里,当然前提是我不被赶了出来。这云中海府府门不大,却森严得很,我将进门前便瞧见两个招摇撞骗的先生术士被乱棍赶了出来,那两个手持棍棒的黑面神在门口守着,一脸的阴森杀气。
真是命途多舛!我为自己叹道。
我虽腰间佩剑却两手空空,实在没安全感,便寻思着往手里添件什么东西来壮壮胆。
举目望去,满大街的咸鱼……还是算了。
我叹了口气,抬脚往近处的小摊铺走去。
守着这摊铺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算不得美,却生了个脆生生清亮的好嗓子。
我便笑问她:“姑娘,你家的扇子怎么卖的?”
生在海港的姑娘性情随了海,热情大方。姑娘细细瞧了我一眼,也笑,大声道:“那要看你买何种扇子了,诺,你瞧,”她指了摊面上四堆扇子,道:“我家买三种扇子,一种有字无画儿的,一种有画儿无字的,第三种既有字又有画儿的。有画儿无字的三十文,有字无画儿的三十五文,有画儿有字的四十文。”
这下便奇了,我问道:“为何这有字无画儿的反比有画无字的贵了十文?”
姑娘鼓着腮帮子咯咯地笑起来,道:“扇子是我老父亲做的,收二十五文。我家的扇子作画的是我那哥哥,画另收五文,写字儿的是我,字另收十文。”姑娘将那有字又有画的扇子打开于我看,眉目飞扬道:“我的字可值那十文钱?”
我瞧了瞧,姑娘这字确实的不错,不似寻常女子写字般腕力虚浮字迹飘动灵逸,倒是沉稳大气得很。我对书法研究甚少,只身前为这写封情诗寄于神佛小童,而收了颗浪荡野马似的心,跟着人界书法大家霍云学了三年的一笔书,学有小成,我便寄了那一笔书写成的情诗过去。许是那字太难看,惹得神佛小童发了脾气,一剑便将那帛书劈成两半。
我捡了第四堆既无字也无画的扇子,对姑娘道:“一字十文,姑娘你帮我现题些字上去可好?”
“刚巧我带了笔墨。”姑娘兴致勃勃,立刻就拿了笔墨出来,问道:“你要题什么字?”
我想了想,既然是星象师要拿这扇子来撑场面,这诗便得玄而又玄。我便道:“帮我题‘鸿飞霜降,一叶知秋。’”
姑娘咦了一声,困惑得很,问道:“此句何意?”
我道:“没有意义。”
姑娘斜了我一眼,蘸了墨一边往扇面上题字一边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我笑道:“不奇怪。就同今日,我在这街上得见姑娘,置于鱼腥而不觉浊,反觉灵气袭人暗香浮动。此句你觉得是无厘头、前言不搭后语,却是随了我本心罢了。”
姑娘又笑起来,将题好字的扇子递给我,又道:“你确实奇怪,却有趣。这扇子背后我也题了行字,便算是我赠你的。”
我将那扇子倒了一面果真在扇面右下角见得一行小诗——“轻舟碧伞行将雨,烟霞但照昔人归。”
我拿了扇子往云中海府走,对那两个黑脸门神道:“烦请通报一声,在下星象师杜鸣人,前来拜访。”
那黑脸门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眉间一动,想是要赶我走了。我怎能给他这个机会?将那折扇‘刷’的一声撑开,黑脸门神那不耐烦叫我这突然开扇给一下截断了去,正了正颜色,道:“我前去通报,稍等。”
这身体纵使修为全无,我那绝彻妖皇的风度尚且还在的。前一辈子,我这一套,除了神佛小童那里讨不了好,九天诸神没有不买账的,况如今是个人界的凡夫俗子。
果不其然,拉黑脸神片刻后便回来了,脸也不黑了,换了副恭谨的神色,道:“季将军有请。”
我便摇着扇子缓步进去了。
这云中海府同民居一般,只多了个大院子,这院子也显然无人打理以致荒草丛生,院里还牵了条黑绳,刮着晾晒的衣物。如此瞧来,这季将军也当是位清官了。这中州的皇帝不重用这样的人,反叫他出海去寻什么神仙居所,真是荒唐!
我跟着方才那为黑脸门神穿过了回廊进了大殿,这云中海府的人聚在一处正商量什么。我一到,便噤了声。为首的黑甲将军收了图纸,看了看我,皱了皱眉毛,问道:“先生可就是李蠡说的星象师?”
这黑脸门神原来叫李蠡。
李蠡正要答话。我抢在他前头,道:“正是。在下听闻‘云中’号将出溪石港,往无厘海去,却缺了名星象师,在下不才,对星象却也略知一二,愿尽绵薄之力。”
黑甲将军又问:“先生不像本地人士?冒昧问一句您从何处来?”
这么问便是不信我。我道:“在下一届游人,祖居褚云谷南侧太芒乡,因平生所愿为游遍大好河山,三年前外出游历,昨日方到此处,希望借着贵府的船往无厘海一游。”
褚云谷同溪石港隔了千万里,我的话自然无从查证,便是这姓季的将军去查,芜月和周褚云也能轻松地帮我将事情办妥。因此我说起谎话来面不红心不跳,神色自若得很,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不瞒先生,前先生片刻我便已请得一名星象师。”姓季的将军顿了顿,又问道,“却不知先生相比其他星象师有何它长?”
这一句正中下怀。我有何所长,如今的我同常人无异,别无所长。可是我偏偏有仙缘,我一开口芜月和周褚云两位神仙都得为我打掩护!我一收折扇,故作神秘道:“不瞒将军,其实星象非我所长,但我自幼时通了天感,能卜吉凶,测天象。”
我这话一出不止那姓季的将军黑了脸,李蠡的脸也跟泼了墨似的又变回了黑面门神。诚然,我这话和那些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没多大区别,可恰恰也有区别,我有真神仙做后台,他们可没有。
我望了眼院里正刺眼茂盛的阳光和迎风摇摆的衣物,道:“将军,叫婆姨将那衣服收了吧。”
“为何?”姓季的将军皱了眉,问。
“一炷香后大雨便至。”我道。
那季将军眉毛皱得更厉害,他抬了抬手示意人去将院里晾晒的衣物收了,又亲手往香炉里点了一炷香,抽出袖中的图纸,不在同我言语。
我也乐得自在,自己寻了张空椅子坐下,闭目养神。
芜月是个不靠谱的,但是周褚云总不是。那一截香转眼烧到底,阳光还茂盛着,正有人待捉我的弊病,将我赶了出去,天空忽的一声惊雷炸开,乌云齐聚,豆子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就下来了,将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等雨的人一顿劈头盖脸,生生地打懵了。
“真,真神了!”李蠡最先反应过来,三十多岁的人看我竟跟个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似的,磕磕绊绊地说“先生,您…您真的神了!”
那姓季的将军也抬起头来,做将军的见多了大场面情绪也一贯的不外扬,只起身对我道:“先前冒犯先生,还望见谅。你先随李蠡往东厢房休息,一个时辰后,便可登‘云中’号。”
目的达成,我自然别无他话,起身对那季姓将军回了礼便又跟着李蠡往西厢房去了。
这雨是周褚云临时布的,下不长久。我到后院时那雨便已经停了,乌云吹散,阳光缓缓铺洒下来。这后院比前院光景好些,植了些桃树,桃花灼灼,那场雨洗得花瓣如新,空气里一股温雅的花香,那花香却不像桃花。
我问:“贵府可种了梨树?”
李蠡见雨停,便收了那柄碧色的伞,茫然地往院中一看,回我道:“将军府里未种梨树的。先生何有此问?”
“我分明闻见了……”我的话到此噎住竟也说不出来了。
庭院的另一端,只见一人踏桃色春花行来。
李蠡低了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童先生。”
“不必客气。我见方才疾风骤雨,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同我记忆里的竟一丝不差。不知何处飘来的棠梨温香,那棠梨温香不在别处,原来竟在此处。我看着他向我走来,衣白如雪,行若御风,三千青丝灼灼飞扬,眉目俊秀淡雅,唇角微抿,仿佛下一刻一笑便能招来一阵春风叫那冰雪消融百花盛开。
他却不笑,那双黑极了的眸子不知被什么夺去了心神,空濛如同落雨敲灯。
“未出事,未出事!”李蠡捧着脑袋呵呵地笑起来,转了来看我,叹道:“童先生,你们星象师可真是了不得!”
“未出事便好,季将军可说何时出海?”他问。
李蠡答道:“一个时辰后便可出海。”李蠡看了看我,介绍道:“先生,这位是童先生,随后也将与我们一同出海。”
那双黑极了的眸子转来看我,仿佛周褚云打的那惊雷直直落到了我身上,叫我五感闭塞,气血凝滞。我强弯了僵直的腰板,拉扯直了蜷曲板结舌头,麻木道:“童先生。”
他客气地回了礼,转身便又走了。
我被钉在原地似的离了好久,那魂魄彷又碎了似的,叫我飘飘然不知置身于何地。
“先生,走吧。”
李蠡过来拉我,我才回了神。我暗暗摸了摸心口那颗凝魂珠,想着无论如何别碎了就好,叫我能再多看他几眼。
我问李蠡:“这童先生是何方人士?”
李蠡道:“只知姓童名灵,不知其他。”他顿了顿,突然神秘起来,道:“先生,我说给你听,你可别生气。这个童先生怕是比您的本事还大,云中海府不受来历不清之人,将军却破例收了他。将军问他时我不在场,听兄弟们告诉我,这童先生不用抬头看,便能报出二十八星宿的位置,还可推算其走向,这样的人要测天象怕更不在话下了吧?”
铜陵,童灵。除了佐助还能是谁?
我好似精疲力竭了困顿混乱得很,只敷衍李蠡道:“你说得对。”
轻舟碧伞行将雨,烟霞但照昔人归。
当真是昔人归,竟不是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