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证明宋元时代中国东南沿海,除秘密的摩尼教外,还存在着合法的寺院式摩尼教。
传统的看法是:中国摩尼教均为秘密结社的秘密宗教。而最早把崇寿宫当作摩尼教寺院的陈垣先生,在其《摩尼教入中国考》之第十二章中却明确指出宋元时代中国东南沿海有寺院式摩尼教。胡适先生在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给陈垣先生信中,也透露了可在这方面开展研究的信息,话讲得很有见地:
“记中叙:(崇寿宫)绍兴元年敕赐额,嘉定四年建三清殿,岳祠建于端平乙未,法堂建于淳祐壬子,藏殿建于宝祐乙卯,山门建于景定癸亥。是南宋百余年中,摩尼教不但盛于民间,且得政府之承认,学者的记载。”
继宣和开始镇压摩尼教后,南宋也严禁摩尼教。陆游《渭南文集》卷五《条对状》就记载了政府的这种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摩尼教徒继续秘密活动,或与弥勒教等民间宗教融合,以与统治者周旋。另一部分上层摩尼教徒则属于出家僧侣,遁入山林,过着寺院式的生活,不是佛化,便是道化。佛化、道化的摩尼教,就是清净的明教。其中一支,自称净明道。远祸保身,这就是宋元净明道为什么不公开摩尼教教名和教义的原因。摩尼教象水螅或变色龙那样善变,乃迫不得已。
时隔半个世纪之后,当代摩尼教研究专家林悟殊先生发表了《宋元时代中国东南沿海的寺院式摩尼教》,发挥和拓展了当年胡适的见解,批评“唐之后华化摩尼教都应视为秘密结社和秘密宗教”的非严谨性。文中摘引《崇寿宫记》文字达四处之多。为了论证摩尼寺都建于偏僻山间、风景如画、环境幽静、宜于隐逸的地方,作者引用了《崇寿宫记》首段:
“四明,固山水奇绝处也。慈溪之西,逾二十里,其地薄海,气势益磅礴。有峰特起,为五磊山,突兀撑天,犹若奋乎其不可遏,则又歧而对发,各驶奔数十里以入海。东之复出于海者为伏龙,西之复出于海者为向头,遂为今行都国户门。皆断崖万仞,屹立云涛浩渺间,衔地轴以浮天,挹仙山之如见。故其中沃野曼衍,特气扶疏,人生其间,往往多秀特。而崇寿宫又适居其水脉之会,故其烟林蓊郁,羽衣潇洒。”
从而指明:“从寺院的地理位置和环境看,我们很难想象,里边的摩尼教僧侶会和外间的农民反抗运动发生关系。”
为了说明摩尼寺僧侣由于遁入山野之寺闭门苦修,没有构成任何对统治阶级不利的因素,林文又引了《崇寿宫记》中一大段文字:“……独念新之增者旧之忘,身之舒者心之肆,摩尼之法之严,虽久已莫能行,而其法尚存,庶几记之以自警,且以警后之人也。”接着说:像这样的僧侣,统治者始终没有以信仰原因而加以迫害,寺院式摩尼教也由此得到朝廷承认而合法存在。至于宋元时代对于秘密形式的摩尼教的取缔,其实质是封建统治者对于农民反抗运动的镇压,而并非宗教迫害。
三、作为迟至十三世纪摩尼教苦行主义仍得到承认的依据。
英国学者刘南强先生,在其《摩尼教寺院的戒律和制度》一文中,认为摩尼教于公元八世纪时由于受到统治者的崇信和庇护,地位发生了变化,从而放松了苦行主义,转而积极参与了社会经济生活.但是作者也注意了另一面。他说:“我在以前发表的一篇文章(《宋末一位背教的中国摩尼教徒与一位儒家官员的通信》)中,曾翻译过一位名叫张希声的与其友人黄震往来的一封信札,张曾经当过这种摩尼寺的寺主,他在信中向黄吐露了他的内疚,因为他没有遵守摩尼教的严格戒律,为了个人的舒适,改善了他的修道室。而就我们所知,这是《仪略》所禁止的。由是我们至少找到一个例子,证明迟至十三世纪,摩尼教苦行主义的戒律,即使不被严格遵守,也仍得到承认。”文中“向黄吐露了他的内疚”,当指上述林悟殊先生引用过的《崇寿宫汜》中“独念新之增者旧之忘”一段文字。
四,作为探究黄震与摩尼教关系的引发性资料。
这里,须重提上面胡适给陈垣的信,信中说:“记中又说崇寿宫的道士中有黄震的叔祖仲清,以诗闻。今检同书卷九十五,有《祭叔祖机察壶隐先生墓》一文,注云‘讳得一,字仲清’。文中云:其在初年,学老子说,一登讲席,听者千百。”“文中又述黄氏自己少时受仲清的影响。黄震为朱门大师,而他竟是一个深受摩尼教道士之赐的人。当日摩尼盛行于三山,则所谓闽学,受‘吃菜事魔’的影响,大概是很在意中的了。”胡适已注意到黄震与摩尼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至少,黄震的家学渊源,思想道德、理论建树、学派的形成与发展等方面会受到摩尼教的某些影响.
陈的复信中就有反映:“数月前有友告我嘉定《赤城志》(台州丛书本)卷卅七有知州李谦戒事魔诗十首,可知闽浙沿海一带,如明、台、温、福、泉等州,皆盛行摩尼,不独南宋时闽学受其影响,即北宋时道学家所倡导之太极、两仪、阴阳、善恶、天理、人欲等对待名词,殆无不有多少摩尼兴味也。”后来,他在《摩尼教入中国考》中正式提出了这个问题:
“黄仲清名得一,号壶隐先生。黄氏日钞卷九五有祭叔祖机察壶隐先生墓文,称仲清初学老子,复归于儒,笃教犹子,彬彬儒雅。始余周晬,公赐之诗,匪徒言贺,以远大期。既而稍长,受书吾父,俾继先志,必称叔祖云云。是黄震之学出于黄仲清,而仲清则摩尼院道士也。”
中国封建统治的主要理论是传统的儒家学说,而儒家学说,并不排斥善恶二元之说,因此摩尼教明暗二宗的说教与儒家的理论,亦并非不能凋和.故有所谓“道德宗教”之称的摩尼教,据说在宋代就为一些士大夫所信奉,上面提到的黄仲清即是一例。黄震是儒家营垒中人,在摩尼院道士中又有与其有血统关系、朋友关系者,于耳濡目染、面叙笔谈、书信往还之中,受摩尼教之潜移默化,实是自然。故其有赞同善恶二元之说、视摩尼教为道教中特别强调自我修养的一个教派的观点,是不足为奇的。因此,在《崇寿宫记》中出现如下一段议论也是很合情理的,其云:
“夫天下事不过是与非、善与恶两端而止。自古立言垂训者,莫不使人明是而别非、绝恶而修善,故能辅人心而裨世教,说久而弊,始或纷之,老子宝慈俭,而后世事清谈;释氏持戒定,而后世讥执着,是岂期初然哉?老子再化为摩尼,而说法独严于自律,如师所云,殆其初之未变者,师而念之、而传之,则道之初在是,释之初亦在是,且有近于吾儒之所谓敬,于以发山川之灵异,恢道俗之见闻,斯琳宫仙馆千万年凭借无穷,岂徒在今轮奂间?”
上段议论曾被林悟殊先生分别引入其《宋代明教与唐代摩尼教》、《<老子化胡经>与摩尼教》等文中。同时,林氏还据上段文字所表述的黄氏之思想路子,在其《宋元时代中国东南沿海的寺院式摩尼教》一文中指出;(张希声)向统治阶级的人物黄震宣传摩尼之法,由是而博得黄震的赞誉,且为他的寺院撰下了《崇寿宫记》.净明道白玉蟾《玉隆集》所收之《兰公》、《旌阳许真君传》等,以及《净明忠孝全书》,都反映了这种“拿来主义”作法。
宋元净明道不分道派地兼收并蓄,其根源就在于它们不是道教出身。这也造成了前后几个教团各行其是、皆为老大的局面。不仅组织上前后不衔接,方术、科仪也不一脉相承。宋元净明道几个阶段的教团,都使用净明之称,这是耐人寻味的。它们统一于净明。宋元净明道,虽然也继承许逊信仰,倡导孝道,但又融合了六朝以来的儒释道三教思想,其孝道已与六朝黄堂观和唐代游帷观的兰公孝道大有区别。所以,应当说宋元净明道是暗自保留摩尼教教义的新的道教派别,极为独特。宋元净明道穿道教的外衣穿得多了,穿得久了,也就回归了道教化。至明清时期,净明道终于化到道教正一派中去了。
黄震的家乡在南宋慈溪古窑(今慈溪市洋山乡黄家村),离崇寿宫仅十来里路,虽然崇寿宫历经历史风雨,已终毁于火,但这位:“山水奇绝之处”的“秀特”所留下的《崇寿宫记》却至今光彩熠熠。不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对摩尼教研究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作为地方文献,亦为《慈溪县志》修纂者所注意。脱稿于一九九一年四月的新编《慈溪县志》就以其为重要资料,在“民情”编“宗教”章内设了“摩尼教”一节,记述该教在慈溪的历史。尽管原始摩尼教已消逝于现代世界,但由于“宗教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一种与特定的时代相联系,具有多种形态和丰富内涵的社会性的精神现象和文化现象”,这就有理由企待:若将《崇寿宫记》置于慈溪、宁波、乃至浙江的人文地理、历史演革、经济潮汐、海外交往、阶级斗争、民族关系等背景中来细加考察,又能与多学科的研究取得横向联系,同时,还能就黄震其人与摩尼教的关系发微探幽,那么,其对于摩尼教研究的影响必然会得到更加充分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