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燕
1
苍穹幽远深邃，旷野一望无垠，明月皎皎，繁星点点，入夜的即墨城显得肃穆、神秘而毫无生气。时值冬春之际，朔风未休，尚是寒冷的时节。然而这寒冷，对于燕地来说，还差的远——
“燕姬！”
来者一声轻呼，断了她的思绪。田齐一身素白衣裳，右手持灯，含笑望她。他虽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却不由的令姬燕心生警惕，也因此不悦了起来。
“东帝果然风流潇洒，将近穷途，还笑得出来。”她讥讽道。
“为何不笑？”田齐持灯上前一步，仍是满带笑意，反问道：“良景在前，美人在侧，我在临淄城内也不过如此！再者，我是来约燕姬叙旧的，燕姬既已赴约，我不笑颜以对，岂不是怠慢了燕姬？”
叙旧——真是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姬燕不语，抬目冷眼一扫田齐。田齐自讨没趣，却也并不是十分在意：“燕姬同我无话说，我对燕姬可有话讲。燕军近日种种行径，我在即墨城内也是有所耳闻的。燕姬，你围困即墨城已有五个春秋，在你看来，我此刻也不过是作困兽之斗吧——何必再用这些小手段呢？现在墨城内人心惶惶，实在令我忧心万分……”
“——所以东帝是来同我讲和的吗？”姬燕冷哼一声，“东帝现在倒是想起来斥责我军粗野了。如此看来，东帝应是忘了——三十年前，你对我做过什么呢！”
她那时大病，整日奄奄一息，仿佛又回到了少时那段凄苦无助的日子。她盼望有人对她施以援手，然而田齐却将她拖入更为深沉的噩梦——她本就不该对田齐抱有希望！思绪至此，她不禁满腔愤懑，面容也不由得扭曲了起来。见她怨怼，田齐却哑然失笑：“三十年前，燕姬你家国君昏了头，自家内乱，现在却要怪在我的头上了么！我本是一番好意，希望助你除反平乱，安定民心，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吗？燕姬可不要忘了，你家子民当时是如何欢迎齐军的！”
好个安定民心！姬燕顿时怒上心头。她本是北地生，经寒风滋养而长的女子，自幼经历种种磨砺和绝境，虽容貌昳丽，内心却刚毅不屈，此时听田齐这般胡言乱语，一时愤慨，拂袖挥在田齐肩处。“占我都城，大肆劫掠我燕国子民，莫非这便是东帝口中的安定民心不成！”
田齐猝不及防，被她推的踉跄，肩处渗出斑斑血迹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堪堪站定，笑着摇摇头：“燕姬可轻点，我这几年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燕姬该不是以为，这世道还容得我们其乐融融的相亲相爱不成？燕姬那时作为溃败国，有何资本向我提要求？此外——”言至此，田齐暧昧地凑上前在，低声道：“此外，我那不是以为，燕姬已经属于我了嘛。”
姬燕未料他会出此言，居然不由得心头一颤，后退一步偏过头去，又见他目光狡黠，顿觉受辱，心生厌恶。她微微平定心情，又成了一副冷言冷语的模样：“齐君说的是，当时我家国君昏了头，我也昏了头，若说我这是我的报应，我也是赞同的。齐君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应该也是齐君的报应吧。”她并非不懂得这乱世的规矩，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也痛恨自己的天真。这确实是她的报应——她对田齐抱有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报应。
田齐正了身形，似是终于认真了起来：“燕姬说这是我的报应，我也是应的。我困境之时，各国国君都疏远我，就连我的兄长也不肯接纳我；倒是南边的那蛮子，派人来助我。我也是天真，不仅未收回领土，还被他狠扎了一刀，现在还没好呢。”他叹了口气，“那蛮子派来的将军，问我那国君，是否看见天降血雨，地涌浊泉，是否听见孤魂野鬼们的哀鸣。我怎么会看不到、听不到呢？可怜我那国君，依旧执迷不悟。这确实是他的报应啊。”
“我知道燕姬心里恨，恨三十年前的所受的屈辱。可是燕姬啊，你看看现在，看看这即墨城，看看临淄，再看看齐国——燕姬联四国攻齐，也不如他人那般见好就收，如今已占我七十二城，将我围困在即墨也有五年之久，难道还没消气么？这可确实是我三十年前没料到的。”
姬燕挑眉：“齐君若真想我消恨——那不如把自己送给我吧？”
这本是一句挑衅泄愤的话，可未料田齐却低下头去，仿佛真的思考了起来：“燕姬若如此想，那也不是不可。”
姬燕一怔，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个登徒浪子，这话想来也是不经脑子的，便又冷笑：“好啊，到时必将恭迎东帝入燕。”
齐属燕，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姬燕暗自思忖到。如今齐国溃败，元气将尽，连守城的将士也都是些老弱之人，再做其他努力，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倒是田齐，临了还要戏弄她一番，当真可恨！
她思绪百转，那边的田齐却不甚在意：“我是约燕姬出来叙旧的。燕姬真的如此薄情，只记得这些仇怨么？”
“我与东帝无旧可叙。”
“当真无旧可叙？”
“无旧可叙！”
田齐又笑起来：“燕姬果真如此无情……可我对你有意。”言罢一扬手中的灯笼：“喏，我特地带来送你的礼物。回去路黑，燕姬有个照明的东西也好——也要小心这灯笼，可别烧着了。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啊。”
那灯笼用一块五色斑斓的粗布糊成，制式简单，隐隐望见其内烛火跃动，想来这田齐随手抓来的东西，不是什么诚心准备的礼物。田齐今日全身素白，却偏偏拎着这样一个粗糙、花哨的灯笼，显得怪异可笑——这家伙素来奇怪。燕姬心想，又道：“我不要。”
“那便不要吧。”田齐倒未再戏弄她，顺手将灯笼扬进护城河去。“这可是我特地带给燕姬的礼物，燕姬不要，我也不好带回去，便让它留在这里吧。燕姬既然觉得与我无话可说，那我也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缘再见……还望再见燕姬一笑。”
时值冬春之际，朔风未休，还是寒冷的时节，却有不知名的野花在旷野开放。田齐这话，似乎隐隐有诀别的意思，没由来的使姬燕心里微微发寒起来。她眼见田齐离去，忽而又想起似乎久远以前，田齐向她伸出手来，掌心里摊着一朵紫色的小野花：“紫色好看。”
齐地的寒冷果然还是与燕地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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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幽远深邃，旷野一望无垠，明月皎皎，繁星点点，入夜的即墨城显得肃穆、神秘而毫无生气。时值冬春之际，朔风未休，尚是寒冷的时节。然而这寒冷，对于燕地来说，还差的远——
“燕姬！”
来者一声轻呼，断了她的思绪。田齐一身素白衣裳，右手持灯，含笑望她。他虽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却不由的令姬燕心生警惕，也因此不悦了起来。
“东帝果然风流潇洒，将近穷途，还笑得出来。”她讥讽道。
“为何不笑？”田齐持灯上前一步，仍是满带笑意，反问道：“良景在前，美人在侧，我在临淄城内也不过如此！再者，我是来约燕姬叙旧的，燕姬既已赴约，我不笑颜以对，岂不是怠慢了燕姬？”
叙旧——真是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姬燕不语，抬目冷眼一扫田齐。田齐自讨没趣，却也并不是十分在意：“燕姬同我无话说，我对燕姬可有话讲。燕军近日种种行径，我在即墨城内也是有所耳闻的。燕姬，你围困即墨城已有五个春秋，在你看来，我此刻也不过是作困兽之斗吧——何必再用这些小手段呢？现在墨城内人心惶惶，实在令我忧心万分……”
“——所以东帝是来同我讲和的吗？”姬燕冷哼一声，“东帝现在倒是想起来斥责我军粗野了。如此看来，东帝应是忘了——三十年前，你对我做过什么呢！”
她那时大病，整日奄奄一息，仿佛又回到了少时那段凄苦无助的日子。她盼望有人对她施以援手，然而田齐却将她拖入更为深沉的噩梦——她本就不该对田齐抱有希望！思绪至此，她不禁满腔愤懑，面容也不由得扭曲了起来。见她怨怼，田齐却哑然失笑：“三十年前，燕姬你家国君昏了头，自家内乱，现在却要怪在我的头上了么！我本是一番好意，希望助你除反平乱，安定民心，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吗？燕姬可不要忘了，你家子民当时是如何欢迎齐军的！”
好个安定民心！姬燕顿时怒上心头。她本是北地生，经寒风滋养而长的女子，自幼经历种种磨砺和绝境，虽容貌昳丽，内心却刚毅不屈，此时听田齐这般胡言乱语，一时愤慨，拂袖挥在田齐肩处。“占我都城，大肆劫掠我燕国子民，莫非这便是东帝口中的安定民心不成！”
田齐猝不及防，被她推的踉跄，肩处渗出斑斑血迹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堪堪站定，笑着摇摇头：“燕姬可轻点，我这几年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燕姬该不是以为，这世道还容得我们其乐融融的相亲相爱不成？燕姬那时作为溃败国，有何资本向我提要求？此外——”言至此，田齐暧昧地凑上前在，低声道：“此外，我那不是以为，燕姬已经属于我了嘛。”
姬燕未料他会出此言，居然不由得心头一颤，后退一步偏过头去，又见他目光狡黠，顿觉受辱，心生厌恶。她微微平定心情，又成了一副冷言冷语的模样：“齐君说的是，当时我家国君昏了头，我也昏了头，若说我这是我的报应，我也是赞同的。齐君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应该也是齐君的报应吧。”她并非不懂得这乱世的规矩，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也痛恨自己的天真。这确实是她的报应——她对田齐抱有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报应。
田齐正了身形，似是终于认真了起来：“燕姬说这是我的报应，我也是应的。我困境之时，各国国君都疏远我，就连我的兄长也不肯接纳我；倒是南边的那蛮子，派人来助我。我也是天真，不仅未收回领土，还被他狠扎了一刀，现在还没好呢。”他叹了口气，“那蛮子派来的将军，问我那国君，是否看见天降血雨，地涌浊泉，是否听见孤魂野鬼们的哀鸣。我怎么会看不到、听不到呢？可怜我那国君，依旧执迷不悟。这确实是他的报应啊。”
“我知道燕姬心里恨，恨三十年前的所受的屈辱。可是燕姬啊，你看看现在，看看这即墨城，看看临淄，再看看齐国——燕姬联四国攻齐，也不如他人那般见好就收，如今已占我七十二城，将我围困在即墨也有五年之久，难道还没消气么？这可确实是我三十年前没料到的。”
姬燕挑眉：“齐君若真想我消恨——那不如把自己送给我吧？”
这本是一句挑衅泄愤的话，可未料田齐却低下头去，仿佛真的思考了起来：“燕姬若如此想，那也不是不可。”
姬燕一怔，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个登徒浪子，这话想来也是不经脑子的，便又冷笑：“好啊，到时必将恭迎东帝入燕。”
齐属燕，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姬燕暗自思忖到。如今齐国溃败，元气将尽，连守城的将士也都是些老弱之人，再做其他努力，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倒是田齐，临了还要戏弄她一番，当真可恨！
她思绪百转，那边的田齐却不甚在意：“我是约燕姬出来叙旧的。燕姬真的如此薄情，只记得这些仇怨么？”
“我与东帝无旧可叙。”
“当真无旧可叙？”
“无旧可叙！”
田齐又笑起来：“燕姬果真如此无情……可我对你有意。”言罢一扬手中的灯笼：“喏，我特地带来送你的礼物。回去路黑，燕姬有个照明的东西也好——也要小心这灯笼，可别烧着了。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啊。”
那灯笼用一块五色斑斓的粗布糊成，制式简单，隐隐望见其内烛火跃动，想来这田齐随手抓来的东西，不是什么诚心准备的礼物。田齐今日全身素白，却偏偏拎着这样一个粗糙、花哨的灯笼，显得怪异可笑——这家伙素来奇怪。燕姬心想，又道：“我不要。”
“那便不要吧。”田齐倒未再戏弄她，顺手将灯笼扬进护城河去。“这可是我特地带给燕姬的礼物，燕姬不要，我也不好带回去，便让它留在这里吧。燕姬既然觉得与我无话可说，那我也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缘再见……还望再见燕姬一笑。”
时值冬春之际，朔风未休，还是寒冷的时节，却有不知名的野花在旷野开放。田齐这话，似乎隐隐有诀别的意思，没由来的使姬燕心里微微发寒起来。她眼见田齐离去，忽而又想起似乎久远以前，田齐向她伸出手来，掌心里摊着一朵紫色的小野花：“紫色好看。”
齐地的寒冷果然还是与燕地不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