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大丧始，已月半有余。我随诸位阿姊一道被选入宫，偏各分东西，得了个尚服去处。听先头来的典衣教导不过几日，尚未能分清这偌大宫廷东南西北各所，更不必提后宫诸位贵人习性喜好一一铭记于心，偏逢上头道一句人手不足，便被派入云台殿又好一通忙碌。到了此时，月上杆头，夜已深深，料是往日如何旷达，也不免目漏颓色。」

国丧这些日子，也就深夜能偷得片刻清闲，殿后三三两两休憩着无事又疲累着的女官，虽我也是浑身酸乏，却不敢随意歇了，缓步往僻静处走了走，没料到瞧见淳娘一个人待着，脚下迟疑了下，仍是走了过去。本就是家里姐妹，避嫌不避嫌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避不避也都是亲昵的。
：淳娘，累坏了吧？

「许今日着实累着了又被先前的事狠狠吓了一通，便是靠着外金柱也仍有些瑟瑟，听得蕙娘声时，先弓起了背，复而放坦，抬眼看她」
阿，阿姊……
「声音捎带着抖意，眼里已染了几分微红，胸口匍匐不停。」
前日教我的那位长史，怕是殁了……
「我实在怕的有些狠了，料往日如何端正，今日这一糟也叫我晓得大梁后宫实非谢氏家宅，诸人和睦更似痴人说梦」

看她被吓了一跳也是有些诧异，听她如此说，才明白了几分。环顾四周，扶上淳娘的肩头揽她往旁边又走了些，顺手为她抚了抚后背，也教她冷静一些。
：吓着你了？
倚着一处阑干，在月色下看清她惊惧的面孔，缓声安抚。
：我听说了，别急淳娘，慢慢说。

「我微张了张嘴轻舒出一口骇气，心里却好像被软软甜甜的蜜栈裹住了一样。轻轻对蕙娘笑了笑，随她一道又往偏里移了移。
我惯不是个会说人闲话的人，便是此刻蕙娘问我，我也只得呆呆张了张口，煞白着面，轻声说这么一句」
她那日不过错拿了一件丧髻，我便在旁看着。
那些人，那些人可真是…
「我胸口起起伏伏，努力想说出个子丑寅某，想说出个诸如可恶可恨之语来，可到了，却仍吐不出口，不由更是羞恼。万没料到我竟也是个迂腐的性子，目光便更有些暗淡」
可我连句不字，也说不出口。

：是呀，你说不出口，我也说不出口。
眼眸微低了些，分明就是太知道究竟为何要进宫，所以对这些事漠视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可不这样的话，又该如何？宫里哪会容得人为他人出头，且还能全身而退呢？
：淳娘，我们只能尽力，不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你我现在都太渺小，只能做好自己的事，背好自己的夙愿和使命。
转头看她，试图化解她的失落。
：这也许是入宫的第一课，弱肉蚕食。

「若说家中送我们姊妹几人所来为何，也不过是新朝初立，帮扶乐娘一把。男子有男子的康弘大道可走，我等女子却也有这一亩三分地可争，故而当日应允时并不觉多少委屈，总是体验世情。然到了今日，亲见生命脆弱，诸人冷淡如常，才觉惊心动魄，才觉这一亩三分地竟也是踏过血肉，步步行来。微抿了抿唇，出口之声沙哑的不成模样，只音调仍强自和缓平静」
我就是怕……
我怕我日后如那长史一般，更怕我日后……
「抬了眼，朝她又挨近了些，声线轻微，语调渐渐颤抖」
行了那贵客中事。

：淳娘。
伸手抵在她唇上，同时出口止她，摇摇头。这话平日里便说不得，当下这等境况，虽已是深夜，周遭没有他人，但谁知是否隔墙有耳，更是不可说，平日里无事夜话都可，但此时未免有些太过冒险了。稍许，收回手，轻轻叹一声。
：淳娘，你不会的。你只要这样坚持，也相信自己，就一定不会。
目光一转，轻轻一侧首，宽慰她。
：何况，不还有我和芳娘在呢，不怕。

是我轻浮了……
「我略怔了怔，纵是早春四月，却仍觉遍体生寒。淳娘的慰言虽不能让我放宽心事，但却觉浑身疲累已减削大半。当是此时，才觉脚掌酸的紧，小腿也隐隐抽动。皱着眉头，强忍住疲意，索性随她一道靠向阑干。朝她一声苦笑，喟言叹息」
蕙娘，你说这样的日子如何才到头？
我啊，现如今才知晓原自个儿不是个能吃苦的。
「非但受不得磋磨，便是性子也娇惯如斯」

眼看着她，向来想要拿出一分镇定和自如的淳娘，此刻倒是褪下了所有逞强，真实，也让人忍不住心疼。分明也只是相仿的年纪，分明入宫前纵使有惶恐，也有分期待在。
：淳娘，不要怕，我们总是要成长起来的。等到我们自己足够有底气了，足够在这里站定脚跟的时候，也许这些事就都迎刃而解了呢？
：不是我们吃不得苦，是从前太安逸了。
轻轻一笑，趁月光看看掌心磨的发红的地方。
：从前的安逸，皆因有人替我们承担了辛苦，往后，我们也该担起这一分苦楚。

蕙娘……
「眼眶分明带了些微水汽，也分明看到蕙娘掌内的新茧，张口欲出的不耐就这般卡在嘴角，再也出不去分毫。努力努力再努力的握了握拳，再松开手时，隐隐约约带了哭腔。我不知这是因恐惧害怕而起还是心疼愧疚而终，但我知晓不该让她人这般辛苦之余还替我忧扰。便侧了脸，抽了抽鼻子，强自镇定模样」
蕙娘……
「一句未出，倒先响亮的打了个喷嚏，然后略默了默，自己又笑出了声」
我脚疼，疼死了。
回不去啦

：哎呀，你瞧瞧你，都要变成小花猫了。
见她打起了喷嚏，赶忙将自己方才放在一旁的一件外衫取来，给她披上。终是笑出来了，不论这心结要多久，能笑出来就不至于一直郁结着，总归日子要过，这些事也得一点点的消化掉。放下心来，拉起她站好，却又免不了取笑她。
：你要是再瘦些，我便背你回去了，可是你瞅瞅我这身量，可也背不动你。

「蕙娘的衣服味道暖暖的柔柔的，我忍不住努力嗅了嗅，让我念起年少时太原谢家的日子，彼时大伙洒扫完毕，正七仰八拐的靠在一起，唯我仍素着脸挺拔如故。那时也是蕙娘，诸人散尽的时候，近我身前，携我同行。
蕙娘，你慢点，我腿麻。
谁让你不再瘦些？那样我好背着你。
有玉兰花洋洋洒洒的随风飞落，吹兰芬馥。」
真好闻。
我可不管，你是阿姊，我总要赖着你。让你带我归去。
「原是玉兰花香」

：谢清和你可也是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哦。
好笑的看着她，却也不恼，只扶着她慢慢走，不过纵使腿麻了，走这么几步也该缓解了不少，也不拆穿她。她这种性子，又是逞强，又想有所依赖，有时看着恼人，有时看着又觉得顶可爱了。
：讲些道理，下次不要再给我送什么绣帕了，送些吃的成吗？
：我这成日的都觉吃不饱，就恨零嘴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