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秋凉
早晨转醒的时候,石澜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某个时候,张琅一手摆弄着花草,转过头问她:
“你说,嬴政费那么大劲儿长生不老,有什么用呢?”
那个时候她怎么回答的来着?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径直挽了挽袖子,上去帮他给一株还没长出苗来故不知名的植物松了松土。倒很符合这几年他们的相处模式。
四下一片寂静。她的身体发沉,头脑不甚清爽。好在身下铺得褥子够软,她睡上这么些天,也没把腰给睡疼。有人把粥和小菜挪到她伸手就能碰着的地方,她摸了摸,还很贴心的是温的。挺照顾她这侯爷夫人的几分面子了。
捧起瓷碗往肚里灌粥,石澜觉着,这些年的光景真的是不一样了。早在十来年前,这小小一间河上的屋子哪里困得了她?说出来真是辱没蜀山脸面。那个时候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被人掳走连逃跑都懒得尝试一下,就任由着自己浑身发着烧,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七日。
事实上那天被下药迷倒前,她就料到来人不善了。那人浑身飘着股蒙汗药的味道,也不晓得遮一下。吕皇后钦赐的令牌大剌剌地从腰间衣摆底下露出一个角。她昏过去时翻的白眼是真心诚意的。高皇帝手下办事的,水平比起嬴政的真是差得远了。
吃了粥后,白衣裳的小奴进来给她送进了碗汤药。那孩子看模样年纪不大,眉眼倒挺清秀——让她想起自家小子了。七日没见着亲娘,也不晓得他爹都编了什么话唬他。
她直接从小奴手上接过了汤碗。那小奴怕是害怕她盘问自己,哆哆嗦嗦的,看着怪可怜。她心下一软,挥挥手让他走了。反正就算是盘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何苦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过不去。她搅了搅手里褐色的药汁,闻着像是驱寒退烧的,她略一沉吟,尽数喝了。反正要是真想弄死她,早晚都躲不了。何况她觉得,就凭她和朝廷结的那些梁子,他们倘若真用下毒这么温柔的手段取她性命,她该知足地偷着乐了。
事实验证她的判断是对的。又干干躺了个把时辰,醒醒睡睡。好像是还没死,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又做起了梦。梦里她姐姐坐在床头瞧着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死时候的那一身红衣裳。实话说,石澜其实不喜欢她姐姐穿红的,她姐这人,面上一副蛇蝎妖女的样子,里子还是那个温温柔柔的大姐姐。她更喜欢赤涟素净的模样。卫庄埋她姐的时候,她跟卫庄说要给她姐换一身衣裳。毕竟依故国的风俗,女子下葬要是穿红衣,鬼魂是要长长久久纠缠着生前的。谁知卫庄不但不听,还对石澜发了一通狠,那眼神阴冷透骨,比鲨齿还凌厉许多:“她要是能纠缠,就让她缠着去。”
这不,她姐来找她了。
石澜轻轻扣上姐姐的手。她看不明白赤涟的脸色,稍稍坐起来。昔日姐妹视线齐平。一时,她也分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真了。喉头噎着好多话想说,到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怪不怪我?”
话一出口,石澜就后悔了。她怎么可以不怪她呢?她们俩,这辈子阴差阳错的就是一笔烂账,今生今世是算不干净了。往后几辈子她是得给赤涟当牛做马的。她骗了她又害了她。本该平顺无忧地嫁人成家的人是赤涟,不是她。她从赤涟手里偷走了半生。赤涟怎能不怪她呢。
但此时此刻,赤涟却是神色纹丝不变地和她对望着,一句话不答,就这么抽身走了,连个笑都吝于给她留一个。石澜想伸手去拽,指尖一片虚无。梦醒了。屋子还是那间屋子,人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石澜木然躺着,呆呆望着床帐子上绣的赤红色祥云纹望了好久,这才发现眼角一片湿洇。她好些时候没梦见她姐了,赤涟刚死的头几年,她好多个晚上是哭醒的。那会儿她哭醒了、心里难受得厉害,就去找张琅,然后张琅会说一大通想必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的话让她宽心。然后她就假装自己宽心了。眼下张琅不在,且不说就算他在,他还会不会跟那时候一样说温存话了。她也不必演出一副往事皆休的模样给谁看,干脆翻了个身,在枕头里哭了个够。
她早就不是乱世浮沉里的无助少女了,早早丢了痛哭一场的权利。她是妻子,是母亲,是侯府夫人,哪个身份都不许她哭成个面色红涨、岔气打嗝的狼狈模样。可她想哭一哭的东西委实又有点多。赤涟,项羽,月儿,卫庄,高渐离……哪个不值得她洒几行泪滴子?
往事如同被风吹散了的书页,翻开了就合不上了,血淋淋地一字一句铺展开在她眼前。她心头疼得厉害,身子颤抖,牵连着身上的旧伤也一并跟着疼。这都是她造的孽,她想,这么疼一疼绝对不冤。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变成了这个模样呢?过去的一切是天罗地网,笼罩着她把她揉碎,她献祭出了半生的喜乐、姣好的容颜和活力洋溢的胴体,把自己变成落魄妇人的模样,却也还是喂饱不了它的饕餮巨口。怕是得等她死,再到无间地狱蹲上几年,才能一笔勾销。
她这一生并不是没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候,从桑海到蜀山,那不算长的年岁如同当年蜃楼迷宫里的点点萤火,让她整个生命都跟着照亮。只可惜那段生活太好了,世间的好物总是不长久的。命运在不久以后翻转,直直把她推进了深渊。她知道了自己出身的真相,哪来的什么韩国的公主,她不过就是个蜀山荒野里长大的野丫头,无意里被人挑了出来,用以栽培复仇的种子。她被阴阳术催眠得直把自己活成了旁人。而真正的姬澜,早就散轶在新郑沦陷的大火之中。她是谁?不过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山野姑娘。没有人值得为她的血统和姓氏留一滴血,无论是蜀山的父老百姓还是后来江湖里的知交,他们为了保护她——一位姬姓的亡韩公主,而拼上性命,殊不知自己的死亡为的只是一个谎言。
石澜生平自诩从不怯懦,却也无力承担那些沉重的生命。于是她跑了。小时候,她被迫不得不逃亡。后来,她又自己选择了一次逃亡。她就是和逃亡很有缘分。说来也讽刺,这次逃亡里和她作伴的居然是聚散流沙。大局着计,姬澜的身份还有用,卫庄便和她一起骗过了赤涟。她一派天真的姐姐,只当是不服输的妹妹为了情郎大计要学一技帮衬,殊不知,石澜已不配拥有她这个姐姐。再后来,货真价实的韩国公主为了她这个冒牌货拼了一身刀子,死了。万千英雄舍命保全的韩王室血脉,断了,都因为她。
赤涟死了,张琅却找了她回来。说来也不知道什么缘法,她的颠沛流离总是以张琅的出现而告一段落。张琅先生一诺千金,他照许过的承诺娶了她。穿上嫁衣的那天,石澜有一刹那真以为乱世浮萍生能靠上岸了。可新婚不过月逾,战事又来了。这次,和他们兵戎相接的是故友项羽。
有一个问题在石澜心头萦绕好多年了:来日她死了,见到了项羽,她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呢?
紫陌早隐隐约约提点过她,天命不是没站在项羽那头过,只是那时候她听不明白、也听不进去,一厢情愿相信着项羽并非泽被众生的天选之王。战事本该终结在彭城。是她硬生生扰乱了这个天机。她求着卫庄救出她受困的丈夫,也救出了刘邦。天道乎微,差之毫厘,就谬出千里之外。从此,天命偏转,项王兵败乌江,刘邦君临天下。她本该对这个结局满意的。至少张琅满意了。刘邦待张琅,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何况高皇帝出身草莽,骨子里亲近生民,与项羽那天选之人的三分骄矜截然不同。刘邦显然更接近张琅家国理想中的君王。
但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刘邦待张琅恩重如山,石澜同项羽却也是生死之交。何况,越到如今,她越觉得,所谓权力的游戏,哪来什么黑与白,无非是输家和赢家的差别。到头来,总是更无耻、更卑鄙的那个能笑到最后。争来争去,好像谁坐上那把椅子的差别都不会太大。哪个王朝没有背着一身血债呢。
她这么想着,背着张琅给韩信递了信,又在高皇帝眼皮子底下放跑了荆天明。墨家这位不识抬举的巨子,当仁不让是朝廷头一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物。而一再保全他的张夫人,自然也早被一群人恨透了。这么久以来,没人敢动她一根头发,无非是仰仗着她那位不好招惹的夫君。而凡事自有代价。她捅出的篓子,最后倒霉的是张琅。张琅这几年随她隐居城外,大有要奔着桑海避世去的劲头。外人看着侯爷夫妻成天赌书烹茶、逗鸟弄花的逍遥自在,只有石澜晓得,是她亲手碾碎的张琅鹏程万里的一切可能。娶了她这么个不得人心的,他怎么能高调得起来。韩国张氏,五代为相。到了张琅这代,因着她只挂了个郡县封邑的闲职。张家有她这么个媳妇儿,倒了血霉。有人说张琅这是用行舍藏、韬光养晦。那都是别人说的。石澜打十来岁就认得张琅了,两人一床被子都睡了十多年了,他肚里什么主意她还不晓得?那是个吟着“修齐治平”长大的人啊。自幼给儒家熏出来的用世心气,可没那么容易说撇下就撇下了。
张琅面上从没对人说过什么,但他不说归他不说,石澜却实实在在地替他心疼。毕竟将心比心,要是来日她小子娶了她这样的媳妇儿,她肯定不依。张琅是正人君子,当年许婚的时候,在蜀山神庙里磕了三个响头立下的誓约,此生非澜姑娘一人不可。后来他们兜了大一圈,在下邳城外重逢,他把那段誓约重复了一遍,又红着眼睛引经据典,跟她许了一大通“死生契阔”,护她一生无忧长乐之类云云。他是一诺千金,糟糠之妻不下堂。外头投怀送抱的女人没少过,比她年轻漂亮的有的是,他也没半点动心的意思。张琅对她长情,她高兴是不假,但又有时候觉着,他其实不必、也不该这样的。张琅何等天纵经纬之才,就是旁人看了他这样明珠暗投也该觉着遗憾的,何况她,她那么爱他。
窗外的日头转弱了。石澜侧过些身子,枕着的面巾被泪水洇了个透。一阵凉风从屋外的水面上升腾起,灌进屋子,呛得她咳嗽了一阵。日间的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她被关在这儿的第七天都要这么过去了。这里人的口风够紧,没有给她传半点外面的消息。她寻思要不就干脆病死在这算了,一了百了。可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也见不着张琅,也见不着她家小子了,她死了能合眼么?
可结局如果真是如此——当然,她相信有大概率会是如此了,她也不该有太多怨言。从被迷药迷倒的那一刻起,石澜就压根儿没想过,也没有尝试过反抗。这个结局早在她心里模拟上千万次了:她总有一天会被朝廷的人杀死。或者,她早晚有一天会被朝廷的人抓走,然后张琅没有救她。
她从不质疑张琅对她的情深义重。只是,越熟悉张琅,越明白,这个人骨子里的凌厉不比他手持的凌虚剑要弱。他是古来难得的奇才,天降大任,生来人世间就是为了好一番伟业。这样的人,当机立断,扰了宿命大业的情丝当断则断。当年他能断了和项羽的师徒之情,如今断了他和她的夫妻之情又有何不可?世人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情缘如何如何的难得。这些话骗骗情窦初开的孩子尚可。至亲至疏夫妻,夫妻本是露水情缘。同林之鸟,真到了紧要关头,各自劳燕分飞不在话下。这些年石澜见得也多了。当初吕皇后和高皇帝不也是共患难的恩爱夫妻么?她和张琅,虽不至于到那个份儿上,这几年说的话也明显是少了。他俩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互相递个眼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说到底,是风平浪静得久了,一池春水也快变成死水一潭,掀不起什么涟漪。
日前张琅问她,嬴政要长生不老做什么,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太对了。
这才短短十余年。她这颗明珠呀,眼看着已经熬成了鱼眼睛。多少鹣鲽情深的走了陌路,又有多少举案齐眉的成了怨偶。时间吞噬一切,这股力量太过凶悍,又太无从驯服。连沧海都能被它点化成桑田,凡人这肉体凡胎,又怎么是它的对手。
也许张琅是真的把她给扔了。
正值仲秋,不多时就转了斜阳。这一天是这么地短,又是这么地长。石澜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很想念张琅。
她觉着冷。
她这一生觉着冷的时候很多。行军的时候路上雪积三尺深,她和张琅只有一床破了洞的毛毡子。帐篷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好似猛兽咆哮。他俩就裹着那条毡子,蜷在一起。路上条件很差,陇上穷山恶水的,俩人都半个月没沾过水洗澡了,身上一股味道。可现在想想,那段记忆的基调竟然是暖的。她又突然想起来他们刚成亲那会儿的事了,那时候什么都觉着新鲜。山间初夏夜凉如水,两个人的脚丫子互相抵着,风悄悄从窗子那头送进来,在他们脚底打着圈儿,到处都是草的味道。她就是那时候起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躺着,这一习惯就是十几年,现在她这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冷得发抖,反而是不习惯了。
石澜闭上眼睛。挂心的事果然不能多想,想多了,就劳心费神。头脑又开始不清楚了,一阵阵地发晕。身体一个劲儿地向下沉。黑暗翻腾了进来,世界又归于静了,好似永不见光的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