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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有一个月了,诸葛梦明正准备用饭,谢餐仪式完成,他刚拿起勺子,耳尖的听见外头传来马嘶声。
他放下手里的餐具,修女看了他一眼,关心道:“神父,怎么了?”
“没事,我出去看看。”哪怕是一丁点风吹草动他都不能置若罔闻,也许那只是对方的一句玩笑话,他却不能当作是玩笑。
隔着门他便听到有人落马的声音,不知为何,他察觉到自己忐忑不安的一颗心骤然放下了。当地上的人影落入他眼中,神与众生,在他心中消失地干干净净。
他咬紧牙关,颤抖的呼吸暴露了他异样的情绪。
向前的步伐沉重而轻稳,他迅速地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他敛下慌张,正如上一次救下周纶羽那样。
回来就好。他心想。
周纶羽的胸口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砍伤,身上的衣物尽被染成血红,诸葛梦明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黑马,它雪白的鬃毛都已染上了死亡的色彩。
他将圣水点在周纶羽的身上,站在一侧颂念着祷文。一整个晚上,他没有休息,没有用膳,他站在那做了一整晚的祷告,直到第二天,周纶羽开始高烧,昏睡中无数次嚎叫怒吼。诸葛梦明苍白的脸庞此刻更是煞白得惊人,他趁着黑夜进入城中找到熟识的医生赶回了教堂,那滚烫的烙铁甚至将昏迷中的周纶羽惊醒,割去胸口腐坏的肉时那股腥味反复地刺激着他的嗅觉和灵魂,可他别无选择。
他已经做错了事,他疑心神的力量,选择相信那所谓的医术和炼金术,只因他的祷告未能使周纶羽好转。
那些稀奇古怪的治疗让他头一回生出绝望的念头,但很快,周纶羽的病情似乎真的好转了。
没有什么日子比现在更难熬了,其实也有,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父母双双离世给年幼的他带去的阴影日日夜夜如影随形,那些黑暗的时光早已被圣光沐浴,而今,他手捧着圣经,浑身颤抖,直到修女再三催促他去休息,那双手臂仿佛脱臼般垂在身体两侧。
天越来越冷了,过了六天,周纶羽终于醒来,诸葛梦明正在他的床边读着圣经。
此刻周纶羽靠着背后的枕头勉强坐起来,嘴唇发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最终杀死我的并非是疾病与这伤痛,神父。”周纶羽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胸前已经涂上药草的伤口,平静地将自己此刻的处境说了出来,也不管诸葛梦明是否会选择信任他。
“复仇的火焰烧毁了我的双眼,它使我重生,也使我毁灭。便是今日的我得到救治,明日的我依旧逃不过审判。”他心中一动,伸手覆住诸葛梦明按在圣经上的手,但诸葛梦明只迟疑了一秒,很快抽出了手,神色渐渐染上了些许不自然。
“七日前你神识不清,命悬一线,如今能好好坐在这,这就是生机。放任不管不是良策。”他语重心长的样子像是在开导自己的孩子,怜悯的光芒温暖着众人。
可事实上,诸葛梦明在周纶羽心中,就是他的神,是他的父,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人。
“先前那些话,是您和我说的,您还记得吗?”周纶羽苦笑着摇摇头,“他们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了,况且,我终将是坠入地狱的罪徒……”
他知道周纶羽现在估计头脑都不太清醒了,高烧烧得他整个人稀里糊涂的,他将医生给的药草小心地熬制成汤,一滴不剩地给他灌了下去。清泉一般的嗓音不念经文时似乎变得严苛了不少,倒更像是叮嘱:“病痛亦是苦难,你潜心祷告,自会受到神的庇护,每次诚心的祈祷都会让你早一日偿还己身的罪孽。”
周纶羽打断了他,心平气和地解释道:“神父,那人并不是什么士兵长,他是被恶魔附身的邪灵,那些伤带着魔法的力量,直击灵魂,在我昏迷的那些时日里,梦中所见皆是亡魂,所过皆是地狱,魔虫蚕食着我的身体,而那永世不灭的烈火将我的骨与肉焚烧得干干净净,当我从惊惧中醒来,又是无数酷刑施加在身。如果连你都救不了我,便没有人能救我。”
他凝视着诸葛梦明,那般的目光若是他向诸葛梦明祷告的仪式,专注而虔诚,“包括神。”
窗外狂风猎猎作响,窗户虚弱地颤动着,从缝隙溜进来的寒风侵蚀着周纶羽残存的生命,毫不心慈手软。
这时,被狂风吹动的窗户忽然“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呼啸而过的寒风争前恐后地涌进屋子里,包括星星点点的雪花。没等诸葛梦明上前,周纶羽抢先一步伸手拦住了他。
“这是我头一回看见雪。”他微笑着扭头看向窗外,天地一片雪白。零星的雪花翩然落在周纶羽长长的睫毛上,使得他看起来像是氤氲在无尽的朦胧中,浑身笼罩着一层逐渐消亡殆尽的美丽。
诸葛梦明望着周纶羽出了神,直到周纶羽咳嗽起来,他这才顺着他的目光朝着窗外望去,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心中一颤,今年的天愈发地冷了,若周纶羽持续高烧不退,只怕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他拿开周纶羽按在窗户上的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好,不让一缕寒风好溜进来伤害病人。
刚才话说得多了耗费了周纶羽不少力气,被寒气侵袭的他此时嗓子干哑只能拼命地咳嗽,见状,诸葛梦明连忙到了一杯水递给他。
“等春天再临,你可以上城里讨个活计,他们中有人和我关系不错,你身手又好,便是寻个体力活也不是难事。”他将被子向上提了提,炭火烧得很旺,却怎么都抵不过来自黑暗的阴冷。
“我等不到那天了。”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死亡在教堂蔓延开来。
诸葛梦明的神情中多了份坚毅,他将手中的《圣经》放在周纶羽枕边,手指细微的颤动没能躲过雇佣兵的眼睛。
“谢谢您。”又是一句致谢。诸葛梦明没有回话。
周纶羽忽然记起了什么,他连忙坐起来准备下床的样子,诸葛梦明扶住他,“你要做什么?”
“我的剑。我灵魂的归属。”他面色苍白地咳嗽起来,唇角溢出鲜血,胸口原先好转的伤口此刻早已呈腐烂之状。
诸葛梦明将剑替他拿来,放在周纶羽手中,却被推回手中。
“如今,他是你的了。”言罢,周纶羽重重地松了口气,像是吐出了最后一缕生气。
“我的神,我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