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容华
腊月刚过,依旧是寒浸浸的天气。紫璃城内刚下过一场雪,红墙黄瓦珠翠琉璃的光彩皆被白雪隐去,端的是银装素裹。
鸳鸾殿内却温暖如春,桔梗匆匆进来,呵了呵手,嘟囔道:“这鬼天气……”说着又挑帘进了内室,恭恭敬敬地向正在梳妆的华服女子请安:“禀娘娘,定贵嫔已在前殿候着了。”
淑妃正对着菱花镜比着一对银杏翠叶耳坠,面上犹带着午憩后的慵懒,闻言怜惜道:“难为她了,这么冷的天还要过来。”她回首吩咐紫苏:“快些帮本宫更衣,别让定贵嫔等久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淑妃已打扮停当,扶着紫苏的手翩然而至。定贵嫔宋晞盈盈弯下腰:“臣妾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淑妃嗔道:“你我姐妹相识多年,怎么反而生分了。”她见定贵嫔身着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锦衣,那单薄的花朵衬得定贵嫔的面容比平日更清冷了几分,不由叹道:“你小月后畏寒,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不怕伤了身子么?”
定贵嫔半是伤感半是冷笑:“臣妾没福气保住孩子,不比嘉贵嫔有皇子有家室,让皇上一直记挂着,听闻昨日还赏了一件玄狐皮下去呢。”
淑妃安静听完,弹了弹护甲,长眉扬起:“嘉贵嫔不过是一介县令与婢女的私生女,若非她生了皇子,弟弟又有军功,哪会有如今的荣宠?你父亲是国子监祭酒,云泥之别,妹妹又何必妄自菲薄?”
定贵嫔扶了扶鬂边的碧玺流苏,叹道:“话虽如此,但如今北魏战事未平,她弟弟屡立战功,皇上正是得意她的时候,还准备下个月晋她为妃。”她微微不安:“姐姐与她皆有皇子,这妃位与淑妃也只差一阶,臣妾是担心您……”
淑妃微笑摇头:“妹妹不必多虑,本宫自有定夺。”她殷殷嘱咐:“你与她同年入宫,虽说不如她得宠,但不过两年也升到了贵嫔之位,可见皇上还是疼你的。你我自幼姐妹相称,做姐姐的原该拉你一把,但你自己也要上心才是。”
虽然对着定贵嫔时气定神闲,但当独自坐于窗下沉思时,淑妃亦有几分不安。记得父亲给自己起名为“璟珣”,即取玉华光彩之意。可在乾治元年初入宫时,她不过是出身中等的一个小小贵人。
彼时宫中最得宠的莫过于珍贵嫔吴氏,因为性情温婉甚得圣心,不上一年就晋了妃位。而彼时自己宫里的主位龚贵嫔容貌虽美却最是张扬要强,常常对自己训斥呵骂。还是吴氏起了怜悯之心,求了皇帝让自己搬去与她同住一宫,自己才得见天颜,于乾治二年九月诞下皇长子,一朝翻身,扬眉吐气。
然而乾治二年底珍妃因被龚贵嫔与婕妤许氏设计,难产离世。皇帝惊怒之下将龚、许二妃赐死,其母家在朝为官者全部逐出。至此自己更是得皇帝青眼,于次年三月晋为淑妃,协理六宫,也算应了那“人中之玉”的意思。
此后半年,自己宠冠后宫,人人称羡。可是自从乾治三年九月嘉嫔萧氏入宫,长乐宫又渐渐清静了下来。
那萧滟本是文昌长帝姬府内的歌女,只因容貌娇艳歌喉婉转而一朝得幸,连弟弟萧潋也随着驸马做了部将,这几年在对北魏的战事中立功无数,格外得皇帝看重。
眼见嘉贵嫔凭着弟弟与儿子,荣宠日隆,若是真有凌驾自己之上的那一日,自己与儿女又该如何自处?
淑妃低低叹了一口气,眉眼间闪过几分愁意。
而此刻的扶荔殿却欢天喜地的,嘉贵嫔抱着五个月大的皇二子奕晔,含笑问侍女绣鸾道:“这么说,潋弟就要回来了?”
绣鸾点点头:“将军派来的合喜说了,北边已经准备议和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将军便可回到京城了。”嘉贵嫔欣慰不已:“这就好,本宫日夜祈祷也算有了结果。”
绣鸾笑道:“将军还问娘娘在宫中可好,手头可还方便?”她压低声音:“如今北边有好些人在巴结将军呢。”
嘉贵嫔先笑道:“本宫能有什么不便的?”闻得后一句却又正色:“你替本宫传话出去,议和归议和,叫他休要和北魏蛮子走得太近,皇上最忌讳这个了。”
绣鸾含笑应了,又道:“这些将军都省的,他素日担心的只有娘娘和小皇子。将军听说了娘娘要晋位的事,很是为娘娘高兴呢。”她压低声音:“倒是有一事,将军说北魏此战伤了些元气,为表示好之意,听说北魏国主有意遣一位公主和亲,虽说皇上未必会多上心,但娘娘也得有个准备才是。”
嘉贵嫔面色渐渐凝重:“亏得潋弟打听到此事,本宫是应该早作打算。”她蓦然一笑:“不过到底还有个淑妃在,且让她头疼头疼也是好的。”
二月十八日,皇帝下旨,内府奉诏,择日册淑妃楼氏为正一品皇贵妃,代行中宫之权;晋贵嫔萧氏为正二品嘉妃,赐忠武将军萧潋黄金百两。
旨意一下,六宫哗然——皇帝有意晋封萧氏人人皆知,可这道册封皇贵妃的旨意却出人意料。大齐开国百年,得皇贵妃殊荣者少之又少,只因高祖、太宗、高宗及先皇皆是登基即册皇后,为示中宫尊荣,轻易不立皇贵妃;而后宫众人无不明了,皇帝即位时未册皇后,这道册封旨意,便明示了皇帝有立楼氏为后之心,于是长乐宫日日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十分热闹。嘉贵嫔虽然不悦,但她素日在皇帝面前柔顺惯了的,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之言,每日向淑妃请安更是格外和婉温顺。
一恍到了三月九日——历书上今年第一个大吉之日,楼氏与萧氏一早便梳洗打扮,身着吉服,前往太庙祠前祭告,待司宫仪念过贺词,又从正副册封使手中取过金册金印,再回后宫参拜皇帝、太后,方算礼成。
待到能回宫暂歇,已是午后,皇贵妃便换衣小憩,待醒来时已是紫苏在榻边轻唤:“娘娘,该起来梳洗了。”
皇贵妃略一失神,想起一事,忙连声嘱咐:“安嫔才有三个多月的身子,让她宫里人千万小心照看着。”她无奈笑道:“若不是皇上抬举,本宫又何尝想当这个皇贵妃,真真有操不完的心。”
紫苏一面为皇贵妃换上玫瑰红缂金丝妆花云锦宫装,一面笑道:“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别人想这样的尊荣还不能够呢。再说了,娘娘成了皇贵妃,咱们殿下和帝姬的前程也更好了不是?”
皇贵妃只笑而不语,一旁桔梗为她梳好朝天髻,戴上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端的是雍容华贵。
因大齐后宫久未有立皇贵妃如此大事,故而此日晚宴格外隆重,重华宫内,皇帝、太后端坐上首,皇贵妃、嘉妃分坐两旁,后宫其余妃嫔也皆要出席,幸而皇帝登基数年,内宠不多,有名号的也不过就皇贵妃楼氏、嘉妃萧氏、定贵嫔宋氏、安嫔耶律氏和慎贵人杜氏等七八人,其余只有十来名末等姬、采女之流。
因前些日子皇帝忙于对北魏战事,除了偶尔去皇贵妃、嘉妃和安嫔处坐坐,已久不入后宫,故而开宴后一众妃嫔目光无不黏在皇帝身上,纷纷借给皇贵妃和嘉妃祝酒之机,远远向皇帝抛一个幽怨含羞的眼神。皇贵妃看在眼里,心中微悯,她只作不觉,举酒向太后道:“太后气色越发好了,妾身等有今日晋封之喜,全赖太后福气庇佑。”
太后素日只一心在颐宁宫中礼佛静养,甚少过问后宫诸事,见数年来皇贵妃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骄不躁,对她颇为满意,故而今日也十分给皇贵妃面子,笑着一饮而尽。
一旁的嘉妃笑意盈盈,声如莺啭:“皇贵妃姐姐说的是,妾身斗胆也来敬太后一杯,往后妾身和晔儿还要仰仗太后庇佑呢。”
太后蹙了蹙眉,将酒饮尽后方才和颜悦色道:“孤年纪大了,一向不大过问这后宫里的事,倒是皇贵妃为人周到和善,把昶儿和泽兰也养的很好,嘉妃不如多和皇贵妃说说话,必是极有用的。”嘉妃略略有些尴尬,转瞬又笑靥如花:“太后教导的是。”
皇贵妃冷眼旁观,心道这嘉妃素日还算稳重,今日怕是高兴过了头,竟触了太后忌讳。她目光一扫,果见定贵嫔向自己微微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而是昭定太后王婉的亲妹妹。王婉初因有殊色、善诗书、机敏聪慧而得幸,入宫八年便从小小嫔位而至淑妃,并在正元八年诞下皇三子梁彦晗——如今的皇帝,旋即被册为皇后。
然而两年后,德妃何氏宠冠六宫,并接连生下皇子,王皇后不得已将年方十八的妹妹王嬿引荐入宫,谁知并不十分得先皇宠幸。至正元二十年,王皇后与德妃先后病逝,先帝才将彼时的昭仪王嬿晋为贵妃,很快又扶立为继后,然而不过两年先帝便崩逝了。
可叹王嬿入宫十三载并无所出,幸而皇帝遵守礼法,孝顺姨母,尊其为太后,奉养于颐宁宫中。王太后亦感念皇帝孝心,平时深居宫室,极少过问六宫事务。
皇贵妃与定贵嫔冷笑之处,在于太后与先德太妃不睦已久,而嘉妃恰恰是从先德太妃之女——文昌长帝姬府中出来的,怎会是受太后庇佑,只怕不仅挑起了太后对皇帝宠爱嘉妃的不满,更拨动了皇帝不愿太后多过问后宫的那根紧弦,惹得两宫猜疑。
宴席过半,太后已道了劳乏回宫,安嫔有着身孕也已退席,余下的嫔妃们不免有些蠢蠢欲动,纷纷寻机向皇帝面前说话,以求邀宠。
皇贵妃见皇帝面色不豫,笑道:“今日皇上高兴,多喝了几钟,何不听几支曲儿醒酒解闷?”皇帝颔首,便见七八位身着紫衣的梨园乐伎抱着琵琶鱼贯而入,坐定后轻拢慢捻,泠泠叮叮,煞是好听。
皇帝正闭目欣赏,忽听得曲调一转,竟有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和曲而歌:“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歌声一唱三叹,虽不算精妙,但温婉悠长,清新醉人,有一种和缓而又宁静的感觉。
一曲唱毕,皇帝抚掌而笑:“歌声极好,不知人是否亦妙。”那女子起身和婉道:“臣妾姿容粗陋,只能以微末技艺,祝皇上与皇贵妃、嘉妃情深和睦,六宫同沐恩泽。”
皇帝展目,见她一身浅雾紫轻罗衣裙,身姿纤纤,眉目清丽恬淡,不觉侧首迟疑道:“你是……”
嘉妃早已看清她是谁,面色微僵,倒是定贵嫔掩唇而笑:“皇上想不起来了么?这是上阳宫的程妹妹啊。”
皇帝恍然大悟:“上阳宫倒是有位程姬,只是不曾想到是这样一位妙人。”他眉眼含着清浅而迷蒙的笑意,简略道:“甚好,传旨下去,晋程氏为正七品美人,赐居上阳宫孟夏堂。”
皇贵妃应了一声,看着程美人楚楚谢恩,又瞥见一旁神色不虞的嘉妃,缓缓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