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着步子顺石阶往上行,沾了泥土的黑色靴子在雪一样白的衣袂下头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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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倚在山腰的一颗老槐下,抬头看他一点点往上。离得远了,他的身形蝼蚁大小,依稀看得见他摇晃着身躯,蝼蚁一般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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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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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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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他也是高高在上的,以天神的姿态俯瞰天地众生,挥一挥衣袖,便能撼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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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前神魔交战的一场浩劫,他以古琴之音降魔,琴声震动天地,最终,古琴弦尽断,魔兵尽亡,万千生灵免于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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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琴是天帝最喜欢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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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帝降罪,他将永生永世轮回于人世间,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五岁,但每一世都拥有他曾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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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他死后,世间将再没有记得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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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的、恨过的通通再记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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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上天能够给他的最大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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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凡间众生中的一个,所以我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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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尚且是神的时候,我时常与他对坐,下棋饮茶——事实上,天界事事寡淡,除却这些,也无事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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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神始终无趣,食风饮露,无欲无求,也不知做个人是如何滋味。”当年,他在我面前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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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费尽了心思想成为神仙。”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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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小口喝茶,“若有来世,我断不要再做什么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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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没有来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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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去当了人,我断陪着你尝一尝做人的滋味。”我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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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能陪他一道做个人。即使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错,但我依然怯懦的躲藏在我的那个角落,静静看他做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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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违逆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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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远远望见一袭蓝衣自山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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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韩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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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韩棠来了,便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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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履极匆匆的,很快到达我所站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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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树侧走到山路正中,挡住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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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开。”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灼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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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去,你也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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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他不用一个人承受。”韩棠的眼眶明显红肿,语调不算强烈,但已是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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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还是孤独?你可以陪他承受哪一个?”或许是早已经习惯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凡人,我觉得我的语气中满满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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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的思索了一会儿,思索到牙关紧咬:“就算不能,让他知道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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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会发现,他死后你已彻彻底底的忘记他,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随,通通忘记,这便叫做深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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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明白。一副没有灵魂的皮囊又如何懂得人世间的情意?”她的身体因痛苦而剧烈颤抖,“你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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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她的不屑会使我愤怒,但并没有。我反而觉得她说的在理,我从未懂得人世间半分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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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他也是不懂的。但轮回变作一个人之后,尤其是在遇见韩棠之后,他彻底的沦陷在凡俗的痴缠缱绻中无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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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那叫做爱情。因为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古板文字,他将他的过去、他的苦痛全数告诉一个卑微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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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懂得。”他如是对我说,“就像你无法理解凡间的戏文里,年轻的姑娘为何要与书生一同投湖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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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响起一声巨大的闷雷,天地仅一瞬。被烟云笼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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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久久仰望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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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将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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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的某个角落,他的每一世都会到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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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一座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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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的坟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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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为他自己立的碑,那片土地是他长久不变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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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因为来世他又将披上另一张皮,成为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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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会有其他人爱,但不再会是韩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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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棠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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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再响,风吹树动,高歌一曲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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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能看见他的指尖掠过那块干净的,不染半分纤尘的坟碑,然后缓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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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缓阖,沉静的像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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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开始疯狂拍打。天地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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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双眼本就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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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皮囊在迸溅的雨幕中散作无数光与影的交叠,弥散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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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另一副皮囊,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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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棠疯了一般的往山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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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有阻拦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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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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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疯狂的嘶吼着,手脚并用的顺着石阶往上爬,她嘴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他这一世的名字,大约是不想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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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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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雨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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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脚踩空,连着翻滚几下,落在山路一块相对平坦的泥泞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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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止了狂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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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和着水将发丝胡乱粘连在她的脸上,浅色衣裙已看不分明本来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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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剧烈的喘息着,但只是侧躺在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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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双眸失了光彩,唇齿翕动,低声呢喃,却始终听不清吐息之间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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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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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刻起,韩棠依旧是韩棠。只是,韩棠已经没有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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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爱情,于天神看来,一文不值。终于要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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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反抗得过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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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我坐在我所居住的茶楼,对老板娘讲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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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的神色淡淡,也不知是何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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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她饮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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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觉得我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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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错了?还是天做错了?”老板娘以一种洞察世事的眼神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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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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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做错了,为了一己的欢喜,可以放弃天下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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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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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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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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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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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如今我才清楚的知道,哪怕我轮回千世万世,我依然不能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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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个被谪下了界的神,失了一身神力,徘徊千年万年。依然不知,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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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才知晓,并非是他成了人,有了人的情意,方才懂得深爱,而是他遇见他值得爱的人,所以懂得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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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并非无情,只是习惯了绝情,所以忘记了,原来人世是需要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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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清楚的知晓,韩棠终于会忘记他。他将一切说给韩棠听,不是为了让韩棠与他一同承受痛苦,只是一个人孤独了太久,爱情突然成为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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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同时也是他托我拦住韩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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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面前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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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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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正好廿五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