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最被人诟病的一点在于，它在几乎每一个我们惯于见到随之而来的感慨与思考的地方都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一点即止。对于所有写作者与阅读者、观影者与批评者来说，这简直就违背了我们语文上最基本的直觉。伏笔暗线令人拍案叫绝回味无穷的递进在哪里？一个在后期发挥功能的配角的前期暖场在哪里？负面角色既没有大快人心地得到报应，也没有用笑到最后来代叙事者进行对社会的控诉，他/她这样到底还算负面角色吗？更要紧的是，我们夹叙夹议的总分总结构在哪里？这个既充当节拍器也充当升华仪的语文第一定律是如此必不可少、深入人心，当它不够清晰强烈的时候，一部作品便会被称为流水账。

标题我还以为是索伦蒂诺的youth

前排等干货

这里可以拉一个对照物进来。豆瓣评分从上往下看，第一个和芳华谈得上相似的就是阿甘正传了。阿甘正传从头到尾都在重复人生=巧克力的公式。正如你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的，所以我们也要不断去观看主人公下个阶段的人生故事。这些叠进的故事如同河流，最后以其合力告诉你，人生果然如同一盒巧克力，而这盒巧克力果然香甜。

芳华的问题不是流水账，是所有人物形象和概念都只是符号化表达。其实芳华一点都不流水账。

阿甘正传这部神作有很多标签，但蹊跷之处在于，这个追溯了一个人的一生，也穿越了整个战后美国史的故事，很少被视作一部青春片。如果要拍一部投射了创作者的青春、且让所有人都带入自己的青春的电影，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阿甘更差的主角了。他是一个经历太过戏剧化的弱智，这两点都使他既非作者亦非观众，纯属虚构。更具体地说，他是为了证明“天赋平常也可以通过努力与坚持获得成功”这一主旨量身定做的标本。然而这一命题事实上是错误的，所以他的故事必然需要传奇般的好运，就像基督山伯爵的希望与等待也必须被智慧加宝藏的所罗门王套餐填充。
这不是对阿甘正传的批评。重点在于，阿甘正传的这种创作方式和表现形式是成熟凝练标准化的。它有明确的主旨，在这个主旨下，一切人物与故事各得其所，弱智、服从和本能式的懵懂坚持是成功的前奏，为女权而战、为反战呐喊的人则是堕落而作死的，与一群脑蚕和罪犯厮混在一起。女主比阿甘更能代表那代美国年轻人？对，但这不重要，这又不是戏梦巴黎，也根本就不是青春片。青春不是下一颗也很甜，甚至更甜的巧克力成功学，当然也更不是符号化为堕胎的幻灭。

那什么是青春呢？当井上雄彦告诉编辑湘北拿不到冠军，灌篮高手就此完结的时候，编辑第一瞬间的困惑与恐慌一定不是来自他作为会社员对销量的担忧，而是来自于一个浸淫于少年漫画的文字工作者被冲击、被动摇的基本直觉。井上说，青春就是不完美。这种不完美，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也是戏剧美学意义上的。
既然努力不一定成功，那青春的宿命论也就无从谈起了。在历史的浪潮中经历青春并不能使人获得大智慧与大欢喜，人们依然不能达致真理、大彻大悟。即便是经历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激变的大师们，也不能帮你前知五十年，后知五十年。茨威格写完昨日的世界后不久便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令人怀疑这部回忆录最后对光明的信念到底是出自真情实感，还是仅仅来自一个训练有素的文学家难以抗拒的形式直觉。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沉湎于罗马性与德意志性的二元对立撕扯出的霸权意志与自杀冲动，将问题带入了神秘而魔性的领域。相反，一个首尾严丝合缝、逻辑完美自洽的大河故事，十有八九是个话里有话的寓言，譬如大获成功的阿甘正传，譬如通过“不成功，但幸福”而与阿甘正传殊途同归的贫民张大嘴的幸福生活。

当我们试着抽离那些以史为鉴和盖棺定论的宏大叙事，也抽离那些顾影自怜和关于幸福的戏剧升格，最后再抽去青春本身根本不具备的文学格式，“纯粹”地去缅怀青春的时候，我们唤起的是关于一些光、风与气味的朦胧印象，一些失去了几何细节的形体，包括人的面目，一些我们至今无法明辨是非的困境与公案，以及明明带有宿命感、但却从此意味不明的未填伏笔。在那个失去了这诸种维度的时空中，一场浮光掠影的流水账哗啦啦翻过。

芳华书的英文名叫you touched me..你触碰了我
这个英文名字比youth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所以在将青春作品化的过程中，我们就有了两条路径。你可以用一条主线去组织青春，也可以像公路片一样去呈现一场无头无尾的流水账。这里不存在中间路线，你不可能用一个线段型的作品去呈现无限的青春。青春可以经历群体霸凌、体制倾轧、战争摧残、偶像幻灭、身体伤残，但一部电影不可能用尽全力地既批判集体主义，又控诉法制的缺失，高举和平主义大旗的同时唱一首英雄的赞歌，再讽刺精神的背叛，最后还不忘为伤残退伍老兵发声、让高干子弟至少接受道德与命运的审判。即便是在阿甘正传这种有着明确主旨的大河片中，你能看见创作者在黑人民权运动、越南战争和反战运动里的立场吗？你能看见他对3k党、老兵待遇和尼克松的评判吗？不能，他隐没在一个经历了时代的一切、被卷上了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舞台，但却并没有时代感、在知性层面上什么也没参与的憨厚主角背后。在这种对比面前，芳华的“点到为止”也就不再轻飘了。

于是我们的批评模式被挑战了。欺凌他人者当然面目可憎啊，可为什么芳华里一个欺凌了别人的角色，可以一直好端端地以并不那么负面的形象贯穿全剧？在战争中安全地唱赞歌的人，当然就是贩卖廉价浪漫主义啦，歌舞升平、商女之类的标签可以打上了吧，可为什么芳华里他们好像真的唱得挺英雄主义的样子？一个用集体主义统领个人却又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的集体，它无价值的毁灭当然会是一场喜剧啊，可为什么芳华里它却配得上拥有一场动情的悲情的告别，就像是在毁灭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这些质疑和不满在许多影评里都能见到，然而冯小刚就是连青春那些也许不攻自破的感动和不痛不痒的麻木都一起搬上银幕了啊。

那么芳华这部电影就是“纯粹的青春”吗？是某种实验性质的青春流水账再现吗？当然不是。一个能做出“带着爸妈看芳华”这种文案的创作团队，才不会这么轴呢。正相反，芳华是一本加满了味精的流水账。例如音乐。文工团这个故事发生地让冯小刚可以明目张胆地用录音棚音质输出环境音乐充当bgm，呈几何指数放大叙事者与角色们红色金曲大串烧的合音。当一心求死的活雷锋坐在我们二十岁的父辈们的尸体身边，文工团唱起“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这种力量谁能抗拒呢？例如荷尔蒙。只有红色娘子军的年代，人们便去红色娘子军里寻找性启蒙，这实在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透过那些粉红色的镜头，我们看到的是冯小刚当年注视着这些姑娘们的目光，也是一代人当年的目光。年龄大一些的人应该记得或者能够想像，身边有人提起他找个了文工团的女朋友时大家微妙的反应。例如长镜头，其中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仿佛整个塞进了集结号第一幕的那个。这些味精均匀分布，掌控节奏，用前奏和枪声提醒你，然后在一首歌、一个长镜头的时间内，剥夺你分散注意力的机会。更不要提那些超越于技巧和手法之上的情感爆发：一滴眼泪的影子、一支洁白的独舞和一个等待太久的依偎。
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有借助对电影视听语言的娴熟运用，芳华才能这样毫不流水账地去讲述一个青春的流水账。与之相对，文字形式的原著则需要一个更突出的事件和更明确的叙事者立场来提纲契领。

标题以为穿越

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