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陈都灵到达伍伯伯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太阳虽不似夏日里的毒,但温度也升高了不少,再加上骑车运动,他开始感到燥热。不过好在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陈都灵走进伍伯伯的家里,见到了伍伯伯的女儿便开口道:“玲姐!伍伯伯在家吗?”
玲姐带着一丝惊讶笑道:“稀客啊小陈陈!我爸去纽西兰讲学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陈都灵连忙摆手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临时来问他……”
陈都灵的话还没讲完,一股热切到像是对老朋友讲的话语突然道:“问我什么啊?”
而当他看到陈都灵转过身来叫了他一声“伍伯伯”后,这个已经在古稀和杖朝两者徘徊之间的老头子才突然缓过神来,那份话语间的热切也似乎多了一丝遗憾。
他左手挽着外套,右手提着手提箱,对着陈都灵说道:“你长得和你爷爷真像,想问我点什么?”
陈都灵高兴地笑了笑,从心室落空而下的心脏这才重新提了回来,他高兴道:“伍伯伯!我奶奶早上来找过您吗?”但一语毕,陈都灵又立马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伍伯伯才刚从外面回来,怎么可能会在今天早上见过奶奶。
伍伯伯放下行李箱,把外套挂到了衣架上后答道:“早上没有,不过两个礼拜前来过。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着急找不到你奶奶吃饭的话就先在我这儿凑合一口吧,也好些日子没见了。”
陈都灵听罢,想了想,既然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知道奶奶去哪儿,就先在伍伯伯这儿聊聊吧,没准还能找到些奶奶去哪里的线索。于是陈都灵点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桌上的菜很平常,两盘素菜,一盘荤菜,还有一大圆碗苦瓜蛋汤端在三菜中心。
四个人围坐在方桌前,就着饭菜边吃边聊了起来,从刚开始的家常话到陈都灵关心的问题,也只不过经过了短短几分钟时间。
伍伯伯扒了一口白米饭,就于事实而委婉地问道:“你大叔、二叔最近都挺忙的吗?”
陈都灵也才刚回来不到一天,所以对于他大叔和二叔的事情也不是很熟悉,不过鉴于自己父母今天一早上就显得忙得要死的样子,陈都灵心里没谱地点了点头。
伍伯伯见罢道:“怪不得前几次你奶奶过来坐坐的时候抱怨家庭聚餐都没人在。”
这下次换成陈都灵惊了,他惊道:“什么?都没人去?”
伍伯伯点了点头。
陈都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道:“可能是忙的吧。”
语毕,伍伯伯抬起头,面露愠色道:“也不是全没来,你大叔倒是来了,急匆匆地来了后坐都没坐,扔下几千块钱后又急匆匆走了!也是白瞎那些饭菜了!”
陈都灵低头不语,心里头也泛着苦,为奶奶感到难受。
伍伯伯见状顿觉自己把话讲得过了,叹了口气道:“都灵你太久没回来了,你奶奶电话打不通的话,你就去梁湖边上找找看。前几个礼拜你奶奶过来找我聊天的时候谈到过,是你的爷爷生前一礼拜打算带她过去的。”
陈都灵知道,梁湖的湖面是波澜壮阔的,但伍伯伯是把它讲得淡了些的,淡得像个白头翁常讲的陈年旧事,淡得像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般,不被提起便不再记得。
陈都灵快到梁湖的时候,他不禁想到爷爷提起过的,伍伯伯和他们俩那些像泛黄的贴纸一样的风流事。可能伍伯伯到现在也还搞不懂当初我的爷爷是怎么把他心爱的人骗到手的吧。
但事实不过就是,我爷爷先伍伯伯一步把我的奶奶约到了她最喜欢的梁湖罢了,自此良人成双对,岁岁年年来看湖。
陈都灵一到梁湖就去往了爷爷常跟他讲的骗到奶奶的地方,但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再加上一路狂骑自行车,心脏乱跳到像要爆炸一样,他真的很担心一会儿要是再找不到奶奶他的小心肝就会突然爆掉。
不过还好。
还没到达梁湖最接近湖面的角度,陈都灵就已经看到了他的爷爷那辆改装过的汽车,从外形上,那基本就是老爷车无误,不过车子的性能还算是中上等的。
见到此车如见其人,陈都灵一下子就放心了下来,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原来已经快黄昏了啊,陈都灵心想。
他缓缓把自己屁股从自行车座椅上挪下来,骑行了三个小时的酸楚感一下就涌上了全身,他呼了一口气,牵着自行车慢慢往老爷车的方向走。
黄昏的阳光不似正午的来得猛烈,也不似清晨的来得柔和,它和凉风夹杂在一起,照在身上,叫人觉得它连最后一丝温度也都丧失了。
黄昏时分的梁湖显得清冷不假,但这个时分恰巧却也是梁湖湖面最波澜壮阔的时候,湖面湖水叠浪花,湖底暗流叠鱼虾,此时一层接一层,层层相连到海天。
附近城中若干人一谈到黄昏时分的梁湖,无一人不称赞其壮观。
只是此壮观若是指平日里海天各处无一处不充斥着梁湖的湖水,那今日黄昏时分的海天与往日相比可就大不相同了,这片海天一色的地方已经多了一片梁湖就算再卖力也掀不足够量的湖水去往的地方。
那片地方不大,只有心房大小,本来连接在海天深处,但无奈水浪冲刷之际将它冲下一片碎片,至此就算水浪再高再凶也再无机会触碰其分毫。
如此想来,梁湖的湖水也不过尔尔罢了。
自行车链子转动的“哒哒”声停下来的时候,陈都灵也已经到了停放着老爷车的梁湖岸边,这里是整个梁湖公园最接近梁湖的地方,劲风吹过的呼啸声和湖水冲刷岸边的水浪声在陈都灵的耳边鸣响不断。
劲风带着湿气,吹得陈都灵生冷,他紧了紧外套,往车子的右边走了走,一点点地看到了坐在车头的奶奶和在她面前的壮阔梁湖。
岁月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容颜却没能带走她傲人的身姿,一条宽长的红色围巾正随着她的秀发在空中飘扬,偶有风停,围巾垂下来的时候更是勾陈出她从时间中偷出的窈窕,再有风起时,围巾便又会飘扬起来与劲风争斗,而她呢,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车头,默默等着那一小滴能够溅到她心房的水浪。
陈都灵来到她身后的时候,风也正好停了。
一滴浪花猛地溅到了她心口。
她坐在老爷车车头,头也不回地问道:“老不正经的,是你吗?”
陈都灵默不作答,坐在车头的她也没有再问,在沉默之中渐渐吹起的劲风似乎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屏障,陈都灵看不清前方,她也看不清后方。
陈都灵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风起时缓缓放下自行车朝老爷车车头走去。
他凑到他的奶奶身边说道:“奶奶,该回家了。”
奶奶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两下,任谁都看得出她现在十分失落,但她还是抬起头转过脸来看着他的孙子说:“是啊,该走了。”
她坐在驾驶座上,时有时无的与后座的孙子对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端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深灰色西装却已经把一切都说得明白了。那是我爷爷的西装。
车子在明暗参半的道路上行驶,一会儿灯光照进来,一会儿又忽然暗下去,不知是被灯光闪到了眼睛,还是因为心情已经差到了临界点,奶奶的眼睛竟然开始泛红,晶莹的泪滴隐隐约约藏在闪烁的眼睛里。
陈都灵现在是多么迫切的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起点作用,就算没有让死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至少让他学会安慰人的办法吧!
急促的刹车声。
他们的车子突然急停下来。
陈都灵的奶奶略显匆忙地打开安全带,左右手一同握在把手上,双脚一伸便从打开的车门出去道:“奶奶去买杯饮料,你想喝点什么吗?”
陈都灵还没从突然的重心漂移中缓过劲来,听见的话也是模模糊糊,不过好歹把“饮料”和“喝”两个关键词听清楚了。
他眼神恍惚地点了点头道:“乌龙茶吧。”
他的奶奶在车外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
陈都灵呼出一口气,把头靠在了舒适的车靠把上,微微放松了下来。
我有多久没见过奶奶惊慌失措的时候了呢?他心想,第一次见到奶奶慌张的时候是在爷爷第一次心脏病发作的时候了吧,爷爷犯病的时候,把奶奶吓得脸色苍白,就连打个急救电话都差点摁错数字,不过好在并没有耽误到急救。
陈都灵望着奶奶前往的饮料店,心里开始漫无边际的在一些往事中漫游起来,他在想,那个过世的爷爷是不是也像奶奶一样有过慌张的时候。
但是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没有爷爷慌张的样子,爷爷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很闹腾,一会儿这里动一下,一会儿那里动一下,闲不住就算了还十分喜欢戏弄他,小到在他三岁的时候给他晒烟,大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把他钱包偷掉然后将他单独扔在夜场里的一群小姐姐中间。
每想到这些怪诞事儿,陈都灵都会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爷爷实在是在他成年前留下太多痕迹了。
只是对于爷爷,他又觉得有丝疑惑和遗憾。疑惑是想不通他的爷爷拿了什么东西换取奶奶的痴心;遗憾是对于爷爷一个人孤独死在家中,放下奶奶一个人。生人困惑伤心,死人地下不知。
车子本就停放在暗处,只有不远处饮料店的灯亮才能微微照入车内,昏暗的环境之中,陈都灵想了许多,他在想,他应该帮帮他的爷爷,帮他完成生前最后一个承诺;他也应该帮帮他的奶奶,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为了死人这么伤心;他也应该帮帮他自己,给自己一次干世界上最酷的事情的机会。
陈都灵不算干净利落地从后座爬到了副驾驶,穿西服的时候还有点微微发抖,他一边在狭小的空间内穿衣系带一边颤颤巍巍地自言自语道:“他大爷的,不会被当成变态吧。”不过他又一边庆幸,庆幸今天好运穿着白衬衫和皮鞋。
只是他现在处在十分紧张得状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抓住鞋子想要加快速度套上皮鞋,却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拉扯了半天才给右脚穿上皮鞋。而等他准备给左脚穿上鞋子的时候,还没等他套上,驾驶座的门就已经被打开,他的奶奶提着装着饮料的袋子站在门外,双眼带着疑惑地看着她的孙子。
陈都灵吓得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整个人停在了抬脚穿鞋的动作上,脑袋也是嗡嗡叫,不知该怎么破解这个沉默的时间。
最后还是他的奶奶最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都灵你在干嘛?”
被问及这个问题时,陈都灵心里发虚,连忙从奶奶的视线中撤离道:“穿,穿鞋子……”
他的奶奶听罢笑得更欢了,甚至笑得不得不蹲在地上用两只手捂住肚子,笑得陈都灵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笑得她脸上飙泪却还是止不住,笑得像是看见了以前的老不正经。
她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来坐进驾驶室,把右手上提着的眼泪放置下来,不再大笑,也没有再哭的打算,因为她知道了,老不正经的不会回来了。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关上车门。
陈都灵探身止住了她。
她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孙子,这时她才突然在车灯下看清楚孙子的模样,深灰色的粗花呢西装套在身上不算十分合身,但看上去也还算将就,一头像他爷爷一样三七分开的头发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她道:“我来开车吧。”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某个旧人后笑道:“好啊。”
Chapter.04
时到如今,陈都灵已经开始要去往下一个城市找寻自己的意义,至于穿着爷爷的西装去开老爷车载着自己的奶奶去兜风算不算世界上最酷的事情,他也已经有些动摇了。
但至少他明白,在那帮助他爷爷完成承诺的一刻,他是活得十分清楚的。
没有烦人的心事,不用去想明天该干嘛,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帮助别人完成心愿。
他觉得这样就已经够酷了。
“都灵!该上车了!”
偏分男的喊声从车厢中传了出来,陈都灵扭头答道:“来啦!”
那天车上,偏分男在自拍时不小心将陈都灵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拍进了镜头,他看罢照片,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正在熟睡的陈都灵,见他还在流哈喇子,偏分男笑了笑索性把图片发往了朋友圈,附言: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