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晨间已随众去了观潮楼。舟车劳顿，也未像在宫里那样恋着床，一早起来梳妆，门外已候着接驾官员的年轻女眷们。此次南巡，阿玛带了五位妃子，除了昌妃这些年少见圣面，余者都是他心尖上的人。自龙潜起就两心相许的珍妃、多年宠眷的宁妃、烂漫多情从不失圣心的玉妃，还有一朝万人瞩目的锦时。南巡一路不比在宫中，船上宴上，她们总得相对，不知是何心思。这么一想，就走了神。被一个伺候在身侧的苏州织造的小女唤回，当地人说话软软的，好听极了，说起当地的趣闻来，叫人啧啧称奇。）

（将至杭州时，趁万岁留宿，夜晚缠绵之际，向他求得归宁的旨意，不仅允仪序伴我省亲，更命内务府列了长长一溜儿礼单，恰是荣华正好，风光无限。）
（转眼便至月中，恰是监正官择出的吉日，虞佳府更是一早便得了旨意，只待我上府。一早起身，身侧已空，不必过问亦知万岁定是未及天明便往观潮台去了。招了婢子入内，侍奉我好一番梳妆打扮，特择了身香色纱绣八团喜相逢单袍，并以翠嵌珠宝头簪作配，待拾掇妥帖后，瞅着距原定下的时辰差不离，便遣苏亦往仪序处知会一声儿。）

（日前阿玛就已传下旨意，准锦时回府探亲，甚至让我也陪同前往。锦时为此欢喜不已，甚至将她那妆匣子搬来我这儿，让我同她一道挑拣那日要戴的耳坠手串。这几年来她宠眷荣沃，所获珍饰不知凡几，甚至有许多一进了匣子就被抛之脑后了。挑着挑着又要笑她一句，哪里还是当年怯怯娇娇的愉常在。）
（这边同诰命们说了会儿话，看一眼西洋小座钟想时辰快到了，锦时遣来的女官就正好入内请安。诰命们便退下，同她女官一道去了园子口。）

（是和风日丽的四月天，软风徐徐，院落中瓷缸里种着的虞美人开的正盛，轻盈花冠似朵朵红云，迎风招展，飘然欲飞。顺手就掐了一枝拈在指间，这嫣红的花，一如我此刻的心情，艳到极致，就连眼角眉梢都勾上了春风得意的笑。）
（穿过绿荫花架，绕过几幢阁楼，便到了园口，恰迎上自另一路步出的仪序，眉眼弯弯，轻唤一声）仪序——

（于人前，向来晓得分寸，闻仪序一语，纵有他想，也只作娇笑，略带羞涩地轻轻一句）我知道。
（说着便将手中那花枝递出去）你瞧瞧呀，这花儿养的可真好。
（仪序顺势接过，又择了枝上生得最好的一朵别到我发间，两人才先后上了暖轿。待轿帘儿落下，将风声都隔在之外后，才幽幽叹了一口气）万岁是疼我，可除了我，这些温柔的解语花，哪个他不疼呢。
（咬了咬唇，因眼前人是仪序，才有些没顾忌）这些年，病逝的皇嗣不在少数，可哪个似嘉亲王一样，惹你皇阿玛如此上心的。（带着些许失落，甚至不难听出其中的怨怼）还不是怕宁妃身子弱，受不住么！

（坐于轿中，她终于说出内心深处的醋惮心思。作为妃子，阿玛是能定荣辱决生死的天子；作为女子，阿玛是维系一生欢喜心思的男人。又怎能不争风吃醋？阿玛风流倜傥，只要入了他的心，自然就会有情分。不说珍妃，宁妃和玉妃打入宫以来就多得他放在心上，便是宁妃惹阿玛生过大气，可隔了时日再见，钢铁心又成绕指柔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四月风来，春华正茂，又有哪一枝比你更当季呢？
（阿玛同额娘没有其他孩子，纵使我同奉叡姐弟之情未算太亲厚，可对于这些弟弟，也都是真心疼爱。阿玛虽气奉叡铸成大错，可他那样生气，不正是因为看重他，寄予厚望吗。她话语中又似悲叹又似怨妒，那朵虞美人在她鬓边，像极了面容羞赧时的红晕。）
宁妃爱子之情深切，当日甚至……皇阿玛自然要顾忌些。
（又想，她肯定也很期盼，能与阿玛诞下自己的孩子。）

（回握住她的手，掌上融融暖意，让怨念稍淡，但到底意难平。犹记得当日仪序将这秘闻说与我时，为宁妃哀叹之余，更多的却是庆幸，甚或还带着些许窃喜。她令我艳羡的，我想求而求不到的，本都可以随着嘉王之死而飘散。可偏偏皇上为了宁妃，不准任何人走露风声，尔后又传出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以千金之礼相赠的妙闻。这样的心思，他可从未为我费过，听了宫人咂舌的那些话，我又怎会不眼气呢。）
（收了收心思，对仪序的“当日”勾住了神，追问一句）当日？当日如何？

（那日之事，除了当事几人，谁都不能完全理清经过。或许，当事人也不行。可来往乾清宫较旁人多些，总也能知道个大概了。那时候，宁妃一路走来多么顺遂，盛宠从未衰减，所出儿子又争气，春宴上与阿玛携手离去，羡煞三千粉黛。那一日过后，世事翻转，她的住处从整个紫禁城最热闹的地方，变成了最清冷的所在。可即使是那样，爱子之心，犹教人感慨。）
当日……
（正欲同她细言，外头女官出声提醒，已至虞佳府正门前。便不再言语，待三声提醒后，同她一道下了轿子。锦时得宠已有几年，虞佳府自然也享到这份恩泽，新漆的大门，飞翘的檐角，虽不似北地建筑大气，却有一股隐隐的婉约，正如身侧人。）

（关于宁妃的轶闻，这些年从来都不少。哪怕是她失宠的那两年，宁妃其人也从未淡出过众人视线。只是仪序口中的“当日”，因是乾清宫前演就的，皇字当头，又岂会容人妄自非议。经宫人掩着声儿的口口相传，再落到耳中时，事情原委就甚是模糊了。）
（然这厢仪序刚开了话头，轿身一起，前杠点地，已无细说之机，只好将这茬暂且压在心里。端了浅笑，携仪序下轿，府前已齐齐排了一众人，多为诰命，而阿玛额娘就站在最当前。）
（迎着那两道热切的目光看去，仅仅五年未见，双亲已萌现老态，即便隔着几步之遥，仍可探见额娘鬓间冒出的银丝。此情此景，让心里不由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挣了仪序手，急急迎上前去）额娘——

（因着锦时的平步青云，她的双亲的日子也好了起来，尤其去年，阿玛封她额娘为诰命，甚至越过了许多杭州当地的大户。我曾好奇过，不知锦时的双亲是何等模样，才能生出这张和江姨娘一模一样的脸。可当那两张略显沧桑的面容映入我的眼睛，我却有些失望，只因他们脸上我寻不到江姨娘的痕迹。而锦时脸上那些与他们相像的地方，却正好是她与江姨娘微小的不同之处。这莫测的造化啊，上天到底赋予了她们什么样的命运呢。）
（这是他们享天伦之乐的时刻，我只需含着微笑，端着姿态，尽陪伴之责便好。或者眼角微微含着泪，显出感动之状。）

（一朝入宫，便一世皆为天子身侧人，即便归宁，也是君臣有别。譬如现下，我唤一声额娘，却再换不来一句旧称。有些愣怔着，看众人俯身而拜，山呼祝颂之语，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还是仪序适时一声轻咳，我才如梦初醒般，拂去眼前泪珠儿，手托二老小臂，轻道）快起来。
（按品阶，仪序乃靖国固伦公主，照理是要高过我的，但长幼有序，今日又是我归宁之日，由我掌局才算合宜。待阿玛额娘起身，视线方越过他二人，向虞佳府众人道）免礼罢。
（接着，与仪序并肩同行，顺着众人让出的主道被迎入宴会之所，落座其间，左手侧是仪序，右手边则是阿玛。与阿玛向来亲缘浅薄，此刻碍于礼节，就更是相顾两无言。又因仍未完全从宁妃之事上扯回心思，就有些心不在焉，总想寻个机会同仪序续上前言。）

（若额娘还在，或她死而复生一天，大抵也会如此含着泪，将我拥入怀中。可终不能够了。轻咳一声，她方回神，轻轻拂过含着泪的眼，振作精神入内走去。步子轻缓，不需多明显的目光，轻轻一撇间，便将两旁站着的虞佳族人的面容神态看清。或许有几人带着久别的忧愁，可更多的人，是与有荣焉的喜悦。我记得她在家中是侧出，他们将她送去选秀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会为他们带来多大的荣耀。想到这儿，又有些玩味的勾了勾嘴角。）
（我非主人，今日更不是主角儿，所做的，只是为这位宠妃，我的锦时，撑一撑腰，间或代表阿玛亲切又温和的同主人家说上几句话，体现皇家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