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拿出怀表,与虞啸卿重遇、叙旧之间竟不觉已至正午。
我笑笑:“中午去我家吃饭吧,猪肉白菜炖粉条,我最拿手的菜。”
这个菜,对他,没有任何特殊意义,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近半个世纪。
虞啸卿起身,拿起斜靠于桌角一旁的拐杖:“不了,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他的拒绝在我的意料之中。
虽说一个上午的闲谈回忆确实缓解了彼此之间些许误解和隔膜,可是横于我们之间的那条无形的鸿沟却永远不会因为时间和空间阻隔的流逝而消除。
我微微欠身,目送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出茶楼。
茶楼门前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看到老人走出,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搀扶着他走远……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遭遇很多结,有些结我们自己思多了想多了便解开了。有些结,任我们耗费一生的时光经历想破头脑却始终无法真正释怀。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的团长。可直到他死后很多年过去,当年发生的些许关于他的我自以为理解正确实则大错特错的谜底才渐渐浮出水面……
我的余生经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异常落寞的死啦死啦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他说:我想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说:瞧您那德行,软塌塌的和路边马粪似的。我真奇了怪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偏偏把命交给你这样的人了!
我无情地说着这样冷漠的话只是为了发泄而已。经历了这么多,我们的血与肉,魂与灵其实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他受的屈、他承的辱,落在我们的心间,其实早已比直接承受在我们身上的屈辱更加使我们悲伤难过。
我此生曾见龙文章跪过两次。
一次是他做“假团长”的时候带着我们一众炮灰在西岸阻隔日军主力一天一夜终不得支援。他下跪,动情的流泪,只求些许炮火支援;虞啸卿动容了,最终他在佯装大义的龙文章的眼泪面前郑重应允——那是我们十多个炮灰能够成功逃回东岸的救命弹药。他带着我们逃,是为了兑现他“我带你们回家”的承诺;他和我们逃,却是为了留他自己一条贱命去背负起他不变的承诺,带这一千条游离的孤魂野鬼“回家”。
第二次下跪就是为了留下老麦和“全民协助”。目的是让这两个美国人给我们传授他们掌握我们却不曾拥有的技能为我们在战争中赢取更多活下去的希望和筹码。
他先后两次下跪,却全不是为他自己。
我无法抑制我的心酸和难过,想着我的团长恬着那张猥琐的厚脸一次又一次的求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于是我又感觉到十分的委屈和十二分的愤恨。
我说他是路边的马粪,却很清楚自己是连路边的马粪都不如的人。
他嘟嘟囔囔的回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很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的往事,终有一次想起此事。
我的耳力本就异于常人的敏捷。因此,我知道,当时我是听清了的,只是听清了却不想记住,记住了却刻意遗忘。于是到了最后,自己竟也不确定是否是真的听清了,记住了,还是终归遗忘了。
他说: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当成路边的马粪。
我想,我的团长,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个名叫孟烦了的人,就那样在听清与没听清,记住与刻意遗忘这样荒谬的问题上烦躁着、迷茫着,然后就这样与他渐行渐远……
我孤零零地站在茶楼门外,注视着虞啸卿的车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当那一切化为虚无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刚才是否真正出现过。
我想,无论时光如何流逝,空间如何替转,虞啸卿永远那么高高在上,永远那么傲然的挺立着。
然后我想起虞啸卿说的话——“自那时我就知道你也同样知他懂他。我很欣慰,因为他身边终于也有了一个能帮他分担、替他解忧的人了。”
这话分明是至多一个时辰以前虞啸卿对我说过的。现在想起,却仿佛已经相隔一世之久。
我本想实事求是地告诉虞啸卿:你高看我了。我自诩最知最懂他,却从未想过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只是一味的索取,索取那些我不曾拥有却渴望拥有的,索取那些我曾经拥有却因不去珍惜而被抛弃又追悔莫及的,我甚至还贪婪的得到了那些连奢望都未曾想过自己能够拥有的。
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的恶人,只是一味的索取,却从未付出。上天却让我一直活到了84岁,甚至还可能会让我活更久,走更长更远的路。
在我看来,那唯一的一次勉勉强强算的上是付出的举动在死啦死啦眼里却无疑变成了可笑的闹剧。而我则是闹剧中那个荒诞的小丑。
他说:“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这算是他对我的临终遗言,我自然是记住了,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一点一滴的铭记。
于是我开始学会了用一颗宽容的心面对一切。
我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学会,我或许真的就可以做到虞啸卿说的 “他身边终于也有了一个能帮他分担、替他解忧的人了。”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因此我确实没有成为那个帮他分担、替他解忧的人。
我没有对虞啸卿说这些。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反驳,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让自己假装幻想:我曾对那个人来说是不一样的,即使是虞啸卿都无法代替的那个不一样的存在。
我对自己说:我是离龙文章最近的那个人,一直到他死。
这句话我重复一遍又一遍,一个反复重复循环了六十多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然后我笑了笑,瞒珊地迈着那条不再被人注意却瘸了六十多年的陂腿,手里提着一捆粉条悠闲的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