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春江曲
“剥去她的公主服制。”
庙堂之内,香雾弥散,雨龙观主冰冷寒凉的声音自高堂传来。
篁于堂下平跪,双臂抬起,衣袍席地散开,任几个女冠拆散她的发髻,卸去她本不繁复的衣饰。只剩得她一身单衣,长发委顿及地盖住大半身形。一叠青灰道袍摆在眼前,篁也不必他人动手,从容着之。
“有所得罪之处烦望殿下见谅,入这雨龙观便与寻常修行弟子无异,五年之内,殿下在此便无公主名分,事事当亲力亲为。殿下承应祖制被选中为国祈福,既是殊荣亦是责任,应记得时时刻刻清心寡欲正心修身力戒骄奢......”
篁听着观主无甚感情的声音,眸色凝然,平视着案台上一支青璧柄执火光跃动的纯白蜡烛,这烛色若羊脂白玉,烛身修长,饰有龙纹,名为玉泪烛,取雨师国淮水江豚脂膏制成,为宫中贡品,只皇帝亲赐能得。
今日清明,两日前为寒食。雨师国国俗素重降水节气,寒食日举国禁烟火,唯皇帝可点烛,故此日能得皇帝赐烛者,无论前朝大臣后庭妃嫔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无不亲宠。可在篁眼里,蜡烛只是蜡烛,蜡烛能做的,一者照明,二者祭奠。
去年寒食早晨,天气阴翳,殿内无仆人,昏暗无灯可点,篁跪母妃病榻前,说出了从她记事起便想说的话,她轻道:“他们待我们如此不公平。”这个“他们”所指的,有从小轻视欺侮她的皇子公主,有凌虐陷害她母亲的后宫妃嫔,有趋炎附势狗仗人势的宫人媵人,更有从不重视她们母女的天子父皇。篁的母妃系宫人出身,她自然也是雨师国最卑微的十六公主。
“篁儿,清明了吗?”母妃那时声音平静地问。
“还差两日,今是寒食。”
母妃微微抬眸,望翠碧盈窗,叹道:“真想能在清明尝一口雨师大人赐予的甘霖......可惜了。”她抬手抚篁的头,亦是轻道:“篁儿,若要他们待我们公平,这世间便无公平可言了。”
篁黯眸道:“这世间,能有什么是公平的?”
“有的......”母妃眼角坠下一滴晶莹,她手指缓缓抹下一痕清泪,轻轻点在篁的眉心,把篁揽到自己身边,温声如耳语诉密:“世间最公平的......是雨师大人的眼泪啊......”
窗外带着丝丝雨气的风袭来,竟使自幼未落过一滴眼泪的篁有了汹涌的泪意。母妃始终没有撑过寒食的早晨,篁也始终,没能在她的灵堂立起一支祭奠的白烛。因为皇帝的烛,不会赐给她。
天光明亮,雨龙观内接目的深碧浅碧被淅淅雨水洗出泛光的新色,哪怕是在庙宇内,也仿佛能看见面前颀立的雨师神像渲上了青绿柔和的光。神像前供着一把古朴长剑。篁端跪于堂下,默然任由观主的声音絮絮。
“受篆毕,请殿下于此面对雨师大人神像静思一日,此后每日,为神像与雨龙剑净尘,这整个正堂便从此交由公主亲理。修行清苦,望殿下诚心持恒。”观主冷冷地一边说一边端步离开,不知为何,这位素来严肃持重的女观主颇不想看到篁那张神色安静的脸,仿佛跪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而是个极不真实的虚幻之人。
其实篁只是生性安静沉默,不善言辞,从不露出与人争执的神色,故有的人觉得她懦弱可欺,也有的人说她深沉得可怕。
除了母妃,只曾有一人问她道:“你是感到难过吗?”
那是一次在她极受宠爱的皇姐生日宴上,一众皇族子弟在观摩一个丑陋可笑的丑角小伶取悦美丽倨傲的公主,素来挑剔的公主终于笑了,随手赏了他一朵绢花。那个小伶是个痴儿,博得了公主笑颜和满堂喝彩,以为公主喜欢他,也开心天真地笑了。全场言笑晏晏,唯有六岁的篁一人,笑不出来。那时,一个男子的声音温然在她身边响起:“你是感到难过吗?”
篁本坐在宴会的最偏僻角落,没有人陪她一起坐,她身边甚至一个宫人都没有,而那时,虽然极不真实,她确实看到了,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席地坐在她的旁边,男子侧脸静雅,温润如玉,并不看篁,却把手轻轻抚在篁头顶。
篁也侧首看他,想看清这是谁,但仿佛怎样也认不清他的脸。男子叹了口气,抬眸看了篁一眼缓缓起身离开了,那青色的身影融入簇簇翠色,消失了。篁也再没记起那男子的模样,只记得一个渺远的目光和深长的叹息。
晌午过,清明淅沥微雨新停,浅淡温和的日光从堂门一寸寸铺洒入殿,篁抬首望那庙宇内玉立的神像,已被阳光镀上金光。篁看到了,雨师神像温润慈悲的面庞上,嘴角啜着极浅笑意,双眸微霁。同时那神像前供起的神剑也明亮起来。
那确实是一把神剑,在雨师大人手里。
雨师大人既是一位百姓爱戴尊崇执掌人间雨露的神明,亦是这雨师国的开国先祖。相传淮水以南曾是气候无常瘴气密布的险川恶水之地,生活在此的雨师族人世代为此所苦,曾试图集结部族渡过淮水侵占其他族的领土,被雨师大人阻止,雨师大人挟一把水色龙纹长剑,带领族人修山治水,开林辟土,励精图治,呕心沥血,终造出一片风调雨顺的丰饶南方。
一日,他将那能开辟世间险阻的流光长剑赠与后人,告诫其只能此神剑保护千万民众安居乐业,不可用其杀伐征战,语毕遂就云而去,羽化登仙,飞升成神,留下一滴神泪化作一场纷扬春雨,而这天恰是清明,风清雨涓明。
从那以后,雨师国诞生,延续至今。那把神剑成为护国之剑,剑名“雨龙”,为历代国主所有,被供在雨师国皇家道场雨龙观中。只是,当时雨师国建立之初,为南方先前诸国所不容,先代国主祭出雨龙剑,征伐四方,不光保护了自己国家,更是开疆拓土攻陷他国,几乎统一南方,但就在杀红了眼的国主要渡过淮水征战北方的时候,一场挟怒雷倾盆的暴雨使淮水暴涨,军队无法北渡,雨水冲刷尽了雨龙剑上的沥沥献血,也涤尽了剑上的水色灵光,龙纹锈了,再也不能斩尽险阻。雨龙剑便永远地被尘封,再无出鞘,只成了历代国主的信物。
后来,雨师国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虔诚地向雨师大人忏悔,便有了每十年选取一位皇族后裔少年作为代表在雨龙剑与雨师像前忏悔思过的祖制。衍生到后来,成为了选举一位皇子或公主代表皇族在雨龙观清心苦修五年为国祈福。这是个苦差,来了雨龙观哪怕是天之骄子,也要事事亲力亲为,不可带仆从,还要干活,所以每逢选人,所有公主皇子都是能避则避,不然就买替身代自己去。轮到这届,想都不用想便是十六公主篁了。
篁跪了一天,起身时腿脚麻痛无力,缓缓走出去找人要了水桶抹布扫帚拂尘一类事物,开始清理神像,也开始了从今往后的所谓苦修。
偌大的殿堂只有她一人打扫整理,偏殿也只有她一人住,偏殿的门环上的铜牛首落了厚灰,显然是久未住人了。这雨龙观的大堂非国家重大事典不用,又是供着雨龙剑的神圣之地,寻常弟子和杂役不能来打扫,只能由观主长老一类的尊贵人物亲自打理,然而尊贵人物们都忙,所以将就着篁这个有公主之名的弟子负责亦是非常好了。观主有意苛难她,却不想篁这人不论被支使去做什么,都一副沉默顺从的样子,让人欺负起来都没劲,反而更显得她勤恳从容,久之,也懒得管她。
除了观主外,早期不是没有同门弟子想刻意为难一下这个新到的“金枝玉叶”。篁听过有人在她清扫后院竹叶时指指点点道:“这就是公主吗?明明比杂役还像杂役啊.......”;也有人曾把篁费力打出的井水故作不慎地踢倒在地;更有甚有弟子把布置下来誊抄古籍的任务“让”给篁......但当他们见识到了篁执一柄竹帚回眸,眼神温然如水地冲他们微笑的模样;就着洒了一地的井水在青石板上用抹布默写完《道德经》的模样;左右手同时执笔飞快抄写整理古书的模样.......那些弟子们还是脸红了,尤其是男弟子。公主终归是公主啊......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使绊子的伎俩跟篁在皇宫里遇到的宫心计比起来简直是友善的行为啊。
不过篁时不时还是会遇到一些女弟子们酸里酸气的损话损招,很好想,嫉妒之心是篁这般模样的女子太容易招到的东西了,篁还是安静不善言辞,做什么都从从容容。总之这几年下来,比她在宫里待着幸福多了。
雨龙观坐落于皇城之外雨师乡的雨龙山,处在满山林海绿涛间,除去杨柏松樟榆桑等,最多修竹。雨龙山钟灵毓秀洞天福地,每至清晨,自山上俯瞰,烟云飘渺,绿竹临风飒飒,犹如凤尾轻舞,伴万壑竹叶翕动,一同海潮此起彼伏,当真是有凤来仪。
雨龙观内的绿植更是各个品种的珍贵竹树,或优美窈窕似山中精灵美人,或挺拔修长如玉立谦谦君子。篁最常做的事情除了每日凝望雨师神像静思,拭去雨龙剑的灰尘,便是在月光流淌院中如积水空明时,清扫竹树如泪落下的旧叶,以及,在做活累的时候,沾一点竹叶的露水点在偏殿门环上的那只铜牛首上。雨师国有摸门环兽首祈福的习俗,一般人们爱去抚摸龙首虎首一类威风凛凛的门环,以沾好运道,而这牛首应该是从未被人如此抚摸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