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深了，今天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圆，映在珠江宽阔的江面上，也映在广州城万千居民和将士们的眼中。一连下了几天的春雨在这个寂静的晚上悄然停止，城墙上的守军纷纷拿出已经受潮的火把，尽力去将它们点燃。没有人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可能会有偷袭，可能会有内乱，也可能会在平静中度过。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明天早上会发生什么。晚饭时，他们的长官宣布，清军在离广州十里的地方扎营，预计明日就会对广州展开进攻。现在，镇守北门的将士已经能够看到清军绵延数里的营地，很明显，此次南下清军不下五万人。而广州城的守军，不足一万。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一个月前，李成栋在赣南兵败身死，所部损失惨重，少帅李元胤无力再维持广东的防御，只得掉头西撤前往肇庆护驾。从赣南全师而退的苏翔部则留守广州，以牵制清军，给防御肇庆准备的时间。说是牵制，其实与送死无异，肇庆以东，唯一一只可以作为援军的部队是潮州郝尚久部，然而对于苏翔的求援信，郝尚久至今没有回复。也就是说，此时广州城内这一万军队，已成一支孤军，需要独自面对谭泰率领的大军，胜算，几乎为零。
但守城的将士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在他们眼里，看不出丝毫畏惧。相反的，是那种大战前的兴奋。将士们大都没读过书，不过对于此战几无胜算这件事，他们从主帅自愿留守的那天起便心知肚明。对于他们来说，能够用手上的刀手刃鞑子，之后战死疆场，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平淡一生，都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知道，面前的敌人曾经屠戮同胞，逼人剃发。那么自己就应该拼劲权力，将他们悉数斩杀，哪怕自己的下场和那些被杀掉的敌人并无二致。他们的思想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但这些普普通通忠于明稷的灵魂，并不简单。
在广州府府衙门前的道路上，一名斥候正在骑马飞奔。街道上没有任何行人，只有马蹄声夹在在风声里，传到一位又一位难以入眠的居民耳中。对于这些居民来说，城头上挂的是明旗还是清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兵大人的事情他们不想去管，也没有办法去管。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无论选择逃亡还是留住，都不能降低他们挨过明天的几率。他们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默默祈求佛祖保佑。保佑自己不会被乱箭所伤，保佑清军不会屠城，保佑明军征收的粮食能少一些。至于在成千上万的愿望中佛祖能否听到自己这个，那就不是他们能够去关心的事情了。
斥候跃马入府，用双手护住一封信件，生怕它被风刮跑。他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前厅，冲向议事厅，苏将军在那里等着他的情报。斥候跟着苏将军五年了，目睹了这位少年将军从山东到广东的抗清征程，身为将军的同龄人，自己十分敬佩他，也对他十分忠诚。在南京时苏将军要降清，自己便跟他降清；在嘉定时将军要举义，自己就随他举义。自己能力不够，五年东奔西走还只是一位斥候队长，可将军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还给自己介绍了一个长相不错的媳妇，让早已举目无亲的自己重新有了家。若是没有苏将军，自己恐怕早成了这乱世无数枯骨中的一员了吧。正因为是将军最亲近的嫡系，他预感到今天晚上会有大事发生，但将军不说，他也不去问，只是尽着自己本分的职责，将手中李元胤将军的回信平安交到将军手中。
因为事件紧急，斥候没有敲门，直接闯进议事厅。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令他瞠目结舌的血腥画面：行军司马的尸体横在地上，两只失神的眼睛睁得滚圆。在他的心脏部位有一道明显的捅伤，里面还在汩汩冒着炽热而鲜红的血液。苏将军持剑站在司马身边，被浸红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吓人，尤是久经沙场的斥候也不由得打了一个踉跄。
“来得挺是时候。”苏翔没有看斥候，而是边用手帕擦拭剑边用冷峻的语气说道。
“属下该死，属下保证不会说出去。”
斥候慌了，他知道苏将军不会杀自己。但他的潜意识却拒绝这个答案，迫使他全身发抖跪地求饶。苏翔瞥了一眼地上的斥候，收起长剑后转过身来，向他伸出了已经擦拭干净的手：
“起来吧，去把门关上，然后说说李将军带来了什么消息？”
斥候惊魂甫定，忙将方才失手落到地上的信件呈递到苏翔手上，半跑着关上大门。犹豫片刻后，把自己留在了屋内。转眼去看苏将军，只见他正在用李将军的回信盖住行军司马流干血液的伤口。斥候知道行军司马是李将军的人，当初李成栋反正，在湘贛一带活动的苏将军率军投奔在陕西从军时的好友李元胤李将军。为了增加彼此的信任和方便协助，两人都将自己的下属派往对方部队任职，行军司马就是在那时加入这支部队的。半年时间里，弟兄们都已经不拿他当作外人，加上苏将军和李将军要好的关系，斥候认为可以将他视作自己人。可今天，眼前发生的一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在自己的印象中，就算矛盾再大，苏将军也不会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直觉告诉他，今天的苏将军，不同以往。
“元胤能安全抵达肇庆，我就放心了。”苏翔蹲在行军司马的尸体面前，长叹一口气道，“辛苦你了，冒着危险跑这一趟。或者说，这五年来一直跟着我，辛苦了。”
“将军这是什么话，我愿意继续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帮助将军击退——”
话说了一半，斥候才反应过来，顿时僵直在原地，冷汗直下。苏翔却并不在意，笑着说道：“不用这么紧张，你也累了，下去睡一觉吧。如果路上遇到了什么可疑的人，不用管它就好。记住，你今天晚上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是！”斥候如蒙特赦，一闪身出了屋门，留将军一个人跪在尸体面前，默默留着泪。回想起方才与还活着的行军司马的争执，心情越发沉重。
“我告诉你，我和这万千将士之所以不顾生死留在这里，就是要为大明尽忠，为保住我们汉人的江山尽最后一份力。我们只知有国，不知有家，更不知有自愿成为奴才的子民。将军如果愿意带领我等为国捐躯，我愿意拼死为将军效力。不然，就请将军砍了我！”
多么忠义的汉子啊，就这样死在他最信任最尊敬的将军的剑下。而主导这一切的，都是自己。自崇祯十三年在京师参军，随孙传庭出潼关以来，像这样的忠义之士，自己见过无数个。他们大都死在胡人的刀下，虽然真正的死因是朝中所谓“忠臣”造成的，但能够献身于战场，他们也能够瞑目。唯独这位行军司马，会成为自己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伤痛。
“将军，外面有个黑衣蒙面人请见，说是将军派出的密探，可有此事？”
“让他进来。”苏翔迅速收起眼泪，隔着门对亲兵道。亲兵回了一句是，便正步走开。至于那人是不是密探，苏翔心里清楚，卫兵心里也未必糊涂。只是主帅私人的事情，乃至许多重大的决策，都不是小卒可以过问的。尤其是亲兵，只要做好保护主帅的工作，就够了。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至于房间里的主帅，此刻的心情比起刚才又多了一份温馨与期待。苏翔清楚来的人并非什么密探，而是自己已经四年未见的未婚妻。四年前，本已放下兵戈的自己和她一同在金陵开了一家酒馆。听说附近江阴县酿酒有秘方，便特意启程前往江阴购买酒方。谁知到时正逢江阴全县举义，作为外来客的自己被时任江阴典使软禁。后来，被邀请出山的前典使阎应元认出了自己，极力邀请自己与他们并肩作战。亲眼目睹了清兵残暴和江阴民众不屈反抗的自己心火被阎应元所点燃，重新披坚执锐，带领民兵镇守江阴城。面对先后十二万清军，江阴民众用钢铁般的毅力与勇气坚持了整整八十一天。随后便是胜利者的屠城，全城十万百姓，除了和自己躲在塔楼的十七人外，无一幸免。江阴八十一日的经历让自己震惊，同时对在南京降清的行为感到深深的不齿。于是在逃出江阴后，召集旧部于嘉定，率兵起事。此后四年，自己先后投奔鲁监国、隆武帝、绍武政权、永历帝，辗转浙闽贛粤湘五省，数次大败清军，却依旧难以挽回腐朽、羸弱的明帝国。半年前，金声桓、李成栋相继起事，本以为是光复南京的好时机。岂知君臣短视，武将无谋，以致金声桓、李成栋、何腾蛟相继殉国，永历政权已是无力回天。而自己，即将成为这腐朽王朝的又一枚弃子，仅仅为了保住永历皇帝的龙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一个月前，李成栋在赣南兵败身死，所部损失惨重，少帅李元胤无力再维持广东的防御，只得掉头西撤前往肇庆护驾。从赣南全师而退的苏翔部则留守广州，以牵制清军，给防御肇庆准备的时间。说是牵制，其实与送死无异，肇庆以东，唯一一只可以作为援军的部队是潮州郝尚久部，然而对于苏翔的求援信，郝尚久至今没有回复。也就是说，此时广州城内这一万军队，已成一支孤军，需要独自面对谭泰率领的大军，胜算，几乎为零。
但守城的将士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在他们眼里，看不出丝毫畏惧。相反的，是那种大战前的兴奋。将士们大都没读过书，不过对于此战几无胜算这件事，他们从主帅自愿留守的那天起便心知肚明。对于他们来说，能够用手上的刀手刃鞑子，之后战死疆场，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平淡一生，都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知道，面前的敌人曾经屠戮同胞，逼人剃发。那么自己就应该拼劲权力，将他们悉数斩杀，哪怕自己的下场和那些被杀掉的敌人并无二致。他们的思想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但这些普普通通忠于明稷的灵魂，并不简单。
在广州府府衙门前的道路上，一名斥候正在骑马飞奔。街道上没有任何行人，只有马蹄声夹在在风声里，传到一位又一位难以入眠的居民耳中。对于这些居民来说，城头上挂的是明旗还是清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兵大人的事情他们不想去管，也没有办法去管。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无论选择逃亡还是留住，都不能降低他们挨过明天的几率。他们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默默祈求佛祖保佑。保佑自己不会被乱箭所伤，保佑清军不会屠城，保佑明军征收的粮食能少一些。至于在成千上万的愿望中佛祖能否听到自己这个，那就不是他们能够去关心的事情了。
斥候跃马入府，用双手护住一封信件，生怕它被风刮跑。他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前厅，冲向议事厅，苏将军在那里等着他的情报。斥候跟着苏将军五年了，目睹了这位少年将军从山东到广东的抗清征程，身为将军的同龄人，自己十分敬佩他，也对他十分忠诚。在南京时苏将军要降清，自己便跟他降清；在嘉定时将军要举义，自己就随他举义。自己能力不够，五年东奔西走还只是一位斥候队长，可将军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还给自己介绍了一个长相不错的媳妇，让早已举目无亲的自己重新有了家。若是没有苏将军，自己恐怕早成了这乱世无数枯骨中的一员了吧。正因为是将军最亲近的嫡系，他预感到今天晚上会有大事发生，但将军不说，他也不去问，只是尽着自己本分的职责，将手中李元胤将军的回信平安交到将军手中。
因为事件紧急，斥候没有敲门，直接闯进议事厅。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令他瞠目结舌的血腥画面：行军司马的尸体横在地上，两只失神的眼睛睁得滚圆。在他的心脏部位有一道明显的捅伤，里面还在汩汩冒着炽热而鲜红的血液。苏将军持剑站在司马身边，被浸红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吓人，尤是久经沙场的斥候也不由得打了一个踉跄。
“来得挺是时候。”苏翔没有看斥候，而是边用手帕擦拭剑边用冷峻的语气说道。
“属下该死，属下保证不会说出去。”
斥候慌了，他知道苏将军不会杀自己。但他的潜意识却拒绝这个答案，迫使他全身发抖跪地求饶。苏翔瞥了一眼地上的斥候，收起长剑后转过身来，向他伸出了已经擦拭干净的手：
“起来吧，去把门关上，然后说说李将军带来了什么消息？”
斥候惊魂甫定，忙将方才失手落到地上的信件呈递到苏翔手上，半跑着关上大门。犹豫片刻后，把自己留在了屋内。转眼去看苏将军，只见他正在用李将军的回信盖住行军司马流干血液的伤口。斥候知道行军司马是李将军的人，当初李成栋反正，在湘贛一带活动的苏将军率军投奔在陕西从军时的好友李元胤李将军。为了增加彼此的信任和方便协助，两人都将自己的下属派往对方部队任职，行军司马就是在那时加入这支部队的。半年时间里，弟兄们都已经不拿他当作外人，加上苏将军和李将军要好的关系，斥候认为可以将他视作自己人。可今天，眼前发生的一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在自己的印象中，就算矛盾再大，苏将军也不会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直觉告诉他，今天的苏将军，不同以往。
“元胤能安全抵达肇庆，我就放心了。”苏翔蹲在行军司马的尸体面前，长叹一口气道，“辛苦你了，冒着危险跑这一趟。或者说，这五年来一直跟着我，辛苦了。”
“将军这是什么话，我愿意继续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帮助将军击退——”
话说了一半，斥候才反应过来，顿时僵直在原地，冷汗直下。苏翔却并不在意，笑着说道：“不用这么紧张，你也累了，下去睡一觉吧。如果路上遇到了什么可疑的人，不用管它就好。记住，你今天晚上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是！”斥候如蒙特赦，一闪身出了屋门，留将军一个人跪在尸体面前，默默留着泪。回想起方才与还活着的行军司马的争执，心情越发沉重。
“我告诉你，我和这万千将士之所以不顾生死留在这里，就是要为大明尽忠，为保住我们汉人的江山尽最后一份力。我们只知有国，不知有家，更不知有自愿成为奴才的子民。将军如果愿意带领我等为国捐躯，我愿意拼死为将军效力。不然，就请将军砍了我！”
多么忠义的汉子啊，就这样死在他最信任最尊敬的将军的剑下。而主导这一切的，都是自己。自崇祯十三年在京师参军，随孙传庭出潼关以来，像这样的忠义之士，自己见过无数个。他们大都死在胡人的刀下，虽然真正的死因是朝中所谓“忠臣”造成的，但能够献身于战场，他们也能够瞑目。唯独这位行军司马，会成为自己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伤痛。
“将军，外面有个黑衣蒙面人请见，说是将军派出的密探，可有此事？”
“让他进来。”苏翔迅速收起眼泪，隔着门对亲兵道。亲兵回了一句是，便正步走开。至于那人是不是密探，苏翔心里清楚，卫兵心里也未必糊涂。只是主帅私人的事情，乃至许多重大的决策，都不是小卒可以过问的。尤其是亲兵，只要做好保护主帅的工作，就够了。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至于房间里的主帅，此刻的心情比起刚才又多了一份温馨与期待。苏翔清楚来的人并非什么密探，而是自己已经四年未见的未婚妻。四年前，本已放下兵戈的自己和她一同在金陵开了一家酒馆。听说附近江阴县酿酒有秘方，便特意启程前往江阴购买酒方。谁知到时正逢江阴全县举义，作为外来客的自己被时任江阴典使软禁。后来，被邀请出山的前典使阎应元认出了自己，极力邀请自己与他们并肩作战。亲眼目睹了清兵残暴和江阴民众不屈反抗的自己心火被阎应元所点燃，重新披坚执锐，带领民兵镇守江阴城。面对先后十二万清军，江阴民众用钢铁般的毅力与勇气坚持了整整八十一天。随后便是胜利者的屠城，全城十万百姓，除了和自己躲在塔楼的十七人外，无一幸免。江阴八十一日的经历让自己震惊，同时对在南京降清的行为感到深深的不齿。于是在逃出江阴后，召集旧部于嘉定，率兵起事。此后四年，自己先后投奔鲁监国、隆武帝、绍武政权、永历帝，辗转浙闽贛粤湘五省，数次大败清军，却依旧难以挽回腐朽、羸弱的明帝国。半年前，金声桓、李成栋相继起事，本以为是光复南京的好时机。岂知君臣短视，武将无谋，以致金声桓、李成栋、何腾蛟相继殉国，永历政权已是无力回天。而自己，即将成为这腐朽王朝的又一枚弃子，仅仅为了保住永历皇帝的龙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