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华晨宇
腾格尔斯琴高娃两位老艺术家的表演,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和修养,更依托了如此强烈的民族情感、家园情怀、时代伤痕,以至于厚重如森严绝壁。
于是接着演唱的、极端个人的、自我的《我》,便似乎是要以一个渺小个体的力量,去对撼这山壁;以一个脆弱灵魂的呼喊,来与一个民族的亿万英灵争鸣。
我仿佛看到的是齐天大圣孤独的背影,面对十万天兵天将的天罗地网。如此悬殊悲壮,况且,就算是齐天大圣,也终会力竭、败下阵来。
华晨宇是怎么做的?致敬,但不复制。
两年之前,我借着蜜月旅行的机会,去了向往已久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巍巍斯馆!深不见底的馆藏,不断在眼前炸开的一件件伟大作品、一个个伟大名字,让两天的泡馆时间都如此短暂。妻子在男神莫奈的睡莲前开心得像个孩子,而我则被西奥多卢梭的丛林深深攫住心智。
但是,你要问在大都会最震动我的一件艺术品是什么。
我会说,就是这个中式庭园“明轩”。

每个贸然踏进明轩的游客,都会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装饰现代、人来人往的走廊,突然如同时空切换般,只一扇门就来到了粉墙黛瓦之中。阳光斜斜从玻璃天顶洒下,如同一切回到过去的梦境;芭蕉、假山、长廊、泉水,猝然的安静如同一记耳光。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我当然知道这个庭院的传奇。网师园、以及东园的那个试做品,都是我从小奔跑玩乐的地方。但是,它们总是喧哗嘈杂的,唐突的几步,就能从这头跑到那头。流连在一步一景的园林之中,这样一个庭院,若非总是有特别的解说,它漂洋过海被复制到了美国,都太容易让人浮光掠影匆匆路过。我从前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普通的庭院,为何能代表苏州园林的美。
踏进明轩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恰是因为明轩,不是网师园里的殿春簃啊!
陈丹青曾经说过,一幅作品是有它的环境的,只有挂在它本来的美术馆、属于它的那面墙上,这幅作品才是完整的。因而,明轩绝不是苏州园林的复制。它突兀的出现在人来人往的博物馆,如此精确的还原出苏州私家园林本来应有的宁静素雅的气质,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表达。殿春簃的那面墙是网师园,而明轩有着自己的这面墙,它是大都会二楼北翼、中国悠长意蕴的致命一击。
所以,回过头来,聊聊华晨宇的这首《我》。标志性的服装,照搬的歌曲框架和大致不变的编曲,甚至一开口,都和当年哥哥的语气、质感如出一辙。如此虔诚的致敬,却不能掩盖华晨宇本身强大的个人特质——同明轩一样,看似复制,却挂在“华晨宇”这一面墙上,形成的是另一件独特的、完整的作品。
“我”,又是个很幽深的问题,打开了讨论,也许再写一万字都不够。哲学几乎所有的命题,都围绕着“我”展开。“我”是一切的出发点。
我与世界、我与他人、我与非我,永远在拉扯,在妥协,在对抗。
我的存在,我的价值,我的意义,永远在怀疑,在自欺,在寻觅。
人被抛到这个荒唐的世界上啊,很难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伟大学说。但每一种正确,都似乎都不那么正确。唯一能抓住的着力点,也不过是个“我”字。我的卑微,我的自豪,我的乖张,我的温柔,我的平凡,我的不同,我想要的,我不要的,我的底线,我的下限。只有当我自己先去接纳、去审视、去拥抱了,然后再去面对世界、他人对我的反应,对我的好与坏,才会真正找到自己的一条荆棘之路。
因此,《我》这首歌是独一无二的,恰在于曲作者、演唱者张国荣这一面丰富的背景墙。当我每每看到电视选秀里,那些捶胸顿足、穷形恶状演唱《我》的歌手的时候,我心里总是会近乎冷酷的问道:你是谁啊?你的“我”,真的有琉璃屋,真的有孤独的沙漠,真的能开放得赤裸裸么?
华晨宇有。看他一路走来,即便不用关心他的家庭、成长和个性,仅仅听他的歌,看他的创作,就会发现无处不在的“我”的影子。从致敬式的那首《微光》,到每年仪式性的歌唱,以及他每首歌里散发出的敏感与坚定,我们可以感觉到那个灵魂的不安和挣扎时不顾一切的巨大力量。
在这首歌里,我们听到了他罕见的使用了强转弱的情歌式唱法,听到了他从胸口喉间挤压出来的哭腔,看到了他孤独无依又充满渴望的眼神,脆弱抽搐的肢体。
得益于更强的演唱能力,华晨宇版本相对张国荣的录音版本,升了3Key,从B升到了D,也不再多升,让最高音在最纠结、表现方式也最丰富的换声区绽开。前两遍主副歌还是比较平衡的混声,然而,当最后的副歌响彻,华晨宇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胸声,仿佛真的是在用全部生命在歌唱,全部生命去碰撞,全部的生命去绽放,绝望的神态与这巨大力量的对比,恰是“最坚强的泡沫”完美的演绎。
是的,《我》这首歌是个人的、内心的、微不足道的呐喊,但这种渺小而猛烈的力量,却隐隐然来自于一首比父母、比草原更古老、更原始的歌谣。那是属于生命、属于人的咏唱。
于是我突然明白,其实腾格尔和华晨宇两首歌的对比和对峙是表面的。我们会发现,那磅礴的原野、奔腾的河川中,每一个灵魂,都曾经如此的孤独过彷徨过呼啸过脆弱过也自我发现自我绽放,独身去面对整个世界的不解和默然。腾格尔的宏大叙事里装不下、藏不住的,依然还是“我”面向父母之地仍无家可归的孤独和挣扎;而无论是张国荣,还是华晨宇,他们伟大的自我坚持和自我救赎,其实像极了那些父辈诗歌中咏唱的故事——或许,我们唱给孩子们的歌谣里,就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