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天下班早，于是乔禧就拐回自己家看看壁纸有没有鼓包或者开裂的地方。
走到小区门口，乔禧远远的就看见1502的疯女人穿着那一身明黄的裙子向这边走来，乔禧赶紧紧跑两步到小区里的灌木丛后面躲起来。灌木丛前面是一个木头搭的回廊，回廊上坐着一个老人，乔禧认得那个老人，是住在她那栋楼四楼的姚老太，姚老太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衫，在绿色的背景下十分显眼，那疯女人似乎也看到了姚老太，离着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又理了理肩上的麻花辫，随后迈着十分端庄的步子走到姚老太跟前，双手搭在左胯处，右脚后支，慢慢屈膝低头，一套动作下来居然是个十分规矩的万福礼。
“姚家阿姑万福。”
可能是地吸引力太厉害了，乔禧觉得自己的下巴怎么也合不起来而且快要砸到地上了。
“起来起来，跟我这么客套做什么！”
“淑华不是同阿姑客套，是这礼不能废了。”
听着这话，乔禧把前一阵子疯女人拿着菜刀跟1501那对儿夫妇开骂的情景又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她觉得，要么她可能被植入了假的记忆，要么她现在就是在做梦。
“淑华还要去采买些家什就不跟阿姑叙话了。”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啊！”
“淑华省得。”
等那疯女人出了小区门乔禧才从灌木丛后面站起来，一面看着疯女人远去的身影，一面活动着发麻的腿。
真是匪夷所思。
“姚婆婆，您这是躲闲儿呢！”
走到回廊下，姚老太依旧悠闲的晒着太阳，乔禧笑着跟姚老太打招呼。
“是乔禧啊，好几天都没看着你了，出差去了？”
“没有，家里贴了壁纸所以就去朋友家住一阵子，”乔禧顺势坐下，“您和刚才那女人认识？”
“认识，她和我原来是一个艺术团的，论辈分我还算她师父辈的呢！哎呀…这都离离散散了三十多年了……”
看着姚老太感叹又怀念的神色，乔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姚婆婆，您虽然和她是旧识，这么多年不见您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她的神经好像有问题，您平时还是避着些吧，万一赶个寸劲儿再伤着您了。”
“你放心吧我知道她疯了，我们分开之前她就疯了。”
分开之前就疯了？疯女人疯了三十多年了！？乔禧知道这种精神疾病是持久性的，可是当真实的例子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十分难以置信。
“说来说去她也是个可怜人，你要是不忙我给你讲讲她的事。”
“好，您说。”

3.
疯女人叫金淑华，祖上是爱新觉罗氏，后来跟着风声改姓了金，她的父辈给她取了淑华二字作为她的名字，意在望其温淑柔华，平日里除了不裹小脚，余下的也是依旧秉承祖宗的庭训对她进行教导，因此解放后出生的她也是书画俱懂，礼尊仪良。
十四岁的金淑华杏眸灵动体态娇柔，一下子就被到学校参观的艺术团团长看中选进了团，自此开始了她的艺术之生。然而团里佼佼者实在多不胜数，金淑华这颗明珠落进了珍珠堆里也就不显眼了，渐渐的宝珠蒙尘越发的普通了，可是小小的心里怀着大大的骄傲以及对舞蹈对艺术浓浓的热爱，她为了能回应自己的心于是每日勤加练功。
当别人抄着一米的水袖抖袖掷袖挥袖拂袖的练着时，金淑华已经可以将甩、掸、拨、勾、挑、抖、打、扬、撑、冲十个动作舞的痛快了。等别人换了一米五的水袖练功时，金淑华早就甩着两米长的绸缎袖子打着旋子端着台步一个人在午夜无人的练习室耍的痛快。
如此不知晨夕为何物的练习就这么不分春夏秋冬的持续着，一晃便是两年。
当时姚老太是团里舞队的一号人物，但因年龄有些大，兼之年轻时练舞留下的一些伤痛，她也不能过多的舞了，所以渐渐从台前转到了幕后，给团里的各个舞队作指导。
一天团长接了一个嫦娥奔月的话剧本子，姚老太等人跟团长看了各个舞队主舞的表演后大家在会议室谈了许久都没定下主角，就在姚老太出来透口气的功夫就看到金淑华抄着一双两米长的水袖在院里的梧桐树下舞着，玉面红颜，姿若飘柳，彩练翩跹，柔荑交错，衬着晚霞和夕阳多彩的光晕，那舞着的人仿佛神女一般翻飞而出，姚老太不由地看痴了。
在舞团待了这么多年，她竟不知道团里竟还有这么一个宝贝！
话剧的女主角就这么定了下来，练习也开始了，直到站在练习室练着舞蹈动作金淑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选上的，仿佛是做了梦一般，她这个不起眼的小群演摇身一变，一下子就成了聚光灯下的主演。

4.
话剧的男主角后羿是一个叫霍春晓的小伙子来担任的。
霍春晓身形不算魁梧却也是让人看了有踏实感，一张国字脸上也总带着浅浅的笑容，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不知道迷了舞团里多少少女心，而且舞蹈功力也是团里数得上的，是老前辈们一起看好的下一任男舞首席。
金淑华认为这样优秀的霍春晓绝对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里的郎才，不过她可从没想过自己会是郎才女貌里的女貌。
这出嫦娥奔月的话剧不同于传统的神话故事，话剧中的嫦娥是被想独自成仙的后羿灌下了毒药，可后羿一时失手，竟将西王母赐给他的仙药错当成毒药给嫦娥灌了下去，嫦娥飞升后，后羿为堵住悠悠众口便跟众人谎称是嫦娥自己偷吃了仙药弃他而去。
当练到后羿给嫦娥灌毒药时霍春晓一个力度没把握好，直接把金淑华摁到了地上，只听金淑华的头和地板发出一声闷响，金淑华就晕了过去，霍春晓吓得赶紧抱了人跑到医院。
这一摔把金淑华摔成了轻微脑震荡，医生叮嘱要住院一个礼拜进行修养，可金淑华挂心话剧排练不要住院，姚老太怎么劝也劝不住，这时霍春晓突然满脸通红的张了口。
“你就好好修养一个礼拜吧，要不然你这嫦娥出了好歹，我这后羿可怎么办！”
话一出口，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的金淑华看了连耳朵都红起来的霍春晓后一下子明白了点什么，也就红着脸安静的办了住院手续。
住院的这一个礼拜，白天霍春晓在团里练习，晚上就跑到医院去看望金淑华，有时是跟她讲话剧的进度，或者在不大的病房里给她做新定下来的嫦娥的舞蹈动作，有时会带几个苹果去，他坐在床边一边拿着小刀仔细的削苹果皮，一边给金淑华讲些有趣的事。
都是正当年少情愫初开的大好青春，每日的排练再加上这次的突发事件，霍春晓喜欢上了这个勤奋的姑娘。就在金淑华出院的那天，她和霍春晓确定了恋人的关系，以后的练习虽然依旧有些伤痛，但两个人却也是甘之如饴，一起携手挺了过来。

5.
转眼就到了话剧首演的日子。
正所谓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台上的金淑华和霍春晓将嫦娥和后羿演绎得淋漓尽致，初逢时的羞涩与悸动，婚后的甜蜜与温存，背叛时的狠厉与决绝，得知真相后的悲痛与悔恨，尤其是最后金淑华的那一连串的盘袖一口气将两年苦练的成果展示了出来。
帷幕落下的那一刻，霍春晓冲到台上一把抱起金淑华连转了好几圈，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6.
话剧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金淑华这个新鲜的名字留在了很多人的心里。
好景不长，一场无人预料的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全国，姚老太和金淑华所在的艺术团也意料之中的没能幸免，一时之间整个文化团的人都经受着批斗和提审，曾经风光无限的艺术大团如今宛如擎天大厦倾颓一般，狼籍不堪。
姚老太因为转到了幕后，所以经受的较之其他人轻了许多，可是正处于艺术巅峰的金淑华却无法逃脱，再加上她的祖辈是地主，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批斗，提审，游行，整日整日的折磨着她，可是与自己相比，她更担心的是霍春晓怎么样了。
过了几天，金淑华听说霍春晓家里的背景很硬，于是霍春晓就被保了下来，她这才放了心。
这天金淑华站在批斗台上，脖子上挂着大牌子，身上满是烂菜叶子，每天都是这样的待遇，她似乎有些麻木了，突然人群涌动，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不算魁梧却能给人踏实感的身形，国字脸，还有那双桃花眼，她的眸中闪起了光芒，这个人她认得，是霍春晓！
“金淑华，****子，居然是地主出身！”
“啪！”
金淑华只觉得头上一下钝痛，接着就有发着腥臭味的液体顺着头发流了下来。
“就因为你，我差一丁点就不能被保了！”霍春晓低声说道，“还真是**无义！”霍春晓嗤笑，随后阴狠的看着金淑华，“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霍春晓转身走到台子下，拿了两个臭鸡蛋冲着金淑华狠狠扔了过去。
“***！”
“啪！”
“啪！”
头上跟脸上火辣辣的疼，金淑华顶着一头一脸的腥臭味怔怔的看着霍春晓，一直看到了霍春晓的眼睛里，可她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一样，那人的眼里除了冰冷和厌恶她丝毫找不到昔日的温暖和心有灵犀，以前的那些美好就像是她夜间做的梦一样虚幻，她不由地笑了。
亏她自身不保的时候还在担心他！
亏她在看见他后还松了口气！
亏她还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呵呵，可笑！
她不求他救她出这深坑，她也不求他相依相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求他可他还是这么对她？
为什么！
金淑华眸子里的光熄灭了，她就说，她怎么可能是郎才女貌里的女貌。
心一抽一抽的，很疼。
好不成双，坏不单行。
同为爱新觉罗氏的家人为了所谓的自保跟她划清界限，这无疑是给处于水深火热的金淑华当头一棒，看着金老爷子当着众人的面把她从族谱里剔除时，她整个人懵了，看着自己的父母以及周围的族人，她彻底灰了心，因为那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和霍春晓骂她***时一样，厌恶，嫌弃，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好像她身上有着极易传染的瘟疫一般，她死死的低着头不去看那些眼睛，可是那一道道目光仍像刀片一样透过她的身体，凌迟着她的心。
众叛亲离，不过如是。

7.
金淑华和另一个知名的女演员一起被关到了一个公共厕所里。同样处于困难境地的两个人有着同病相怜的相惜，白天两个人一起接受着批斗提审和游街，晚上两个人就着月光看着厕所中间的房梁小声的相互鼓励相互宽慰着对方。
时间一长，看管的人也松懈了，毕竟没有人愿意守着厕所看两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于是姚老太打听到关金淑华的地方，带了一些吃的东西趁着看守的人去打牌的功夫悄悄去看金淑华。
“阿姑，淑华都是这境地了您还肯来看，如今淑华已是没有根的人了，若以后还能昭雪，一定侍奉身侧！”
然后姚老太就受了生平第一次万福礼。
两个月后，姚老太又去看金淑华，本来还有点人气的地儿突然变得寂静起来。
姚老太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金淑华蜷缩在一个墙角捧着一块长着绿毛的窝头吃的正香，金淑华看见来人是姚老太，一下扔了手里的窝头，两只脏兮兮的手慌乱的把乱乱糟糟的头发堆到头后，起身，双手搭在左胯处，右脚后支，慢慢屈膝低头。
“姚家阿姑万福。”
金淑华身上的衣服和裤子破破烂烂的，行动间隐约可以看到她的乳房和大腿。
“淑…淑华呀…你这是怎么了！”
一张口，姚老太的眼泪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淑华没怎么呀，阿姑怎的哭了？可是那金宫的针儿穿不到银线上了？”
金宫银线，这是她们还没排完的新话剧里的一段。
“淑华，你珠姐呢？”
珠姐就是和金淑华关在一起的那个女演员。
“珠姐？珠姐…珠姐…珠姐荡秋千了，荡呀荡呀，哈哈，那片柳叶林子可漂亮了，三九的天，翠生生的！”
听了金淑华的话，姚老太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哄着金淑华换了衣服，又打了水给金淑华梳洗了一遍才离开。
后来姚老太打听到有一伙人半夜潜到看管金淑华和那个女演员的地方，趁着看守的人不在就把两个黄花大姑娘给糟蹋了，金淑华因为之前有过脑震荡，被人强奸后受了刺激就晕了过去，而那个女演员因不堪失身受辱就上吊自杀了，金淑华一醒来就看到那个女演员吊在房梁上的尸体，不知她是被吓的还是伤心的，人一下子就疯了。

8.
金淑华并没有全疯，平时也有清醒的时候，但怕她伤了别人，于是上面的人就把她关到了疯人院。
姚老太每次来看金淑华时不论金淑华清醒与否都会端端正正的给姚老太行万福礼，而且无论说的是疯话还是正常的话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要么坐在小凳子上，要么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
但有一次金淑华没有给姚老太行万福礼。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姚老太惯例去疯人院看金淑华，走到里面却发现金淑华头发凌乱，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人也被好几个护士摁着。金淑华看见姚老太来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一众人径直扑到姚老太身上撕心裂肺的大声哭了起来。
“阿姑，霍春晓他不是人啊…是我害了珠姐……他带人来祸害我们啊……那个房梁…我和珠姐每天都看到的……**啊…我瞎了眼了……霍春晓啊……”
金淑华抽嗒了两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护士们又手忙脚乱的把金淑华抬到病床上。
这期间，姚老太站在病房的一角十分异常平静的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巨浪。金淑华没头没尾的那几句话别人听的稀里糊涂，可是姚老太却听得明白，霍春晓带人强奸了金淑华，还殃及了那个和金淑华朝夕相处的女演员。
姚老太还记得她给金淑华梳洗时金淑华的身上还有着青紫的伤痕，大腿内侧和私密处被烟头烫的不见完肤，当时她还在想是哪个丧心病狂的混账干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是霍春晓，居然是那个和金淑华曾经相爱过的霍春晓！
金淑华没求过他霍春晓，也没对不起过他霍春晓，唯一牵扯到的也就只有地主的出身，可是他霍春晓一次批斗没挨，一次提审没有，一回游街没去，无非就是保他时家里多花了点钱而已，跟整日被批斗提审游街，被家族爱人抛弃的金淑华比起来这算个屁？
姚老太气的浑身发抖，她气霍春晓，更气她自己，当初她是瞎了眼才觉得霍春晓是个有担当的，可以把金淑华托付过去的小伙子！
第二天，金淑华醒了，一醒过来她就又蹦又跳，一有人靠近她就又抓又打，够不着的她就扔东西砸，只要是手边有的东西哪怕是椅子她都会向人扔过去。
自此，金淑华彻底疯了。
1976年10月，文化大革命浩浩荡荡的十年终于过去了，所有被迫害的人不论生死都得以沉冤昭雪，霍春晓等在文革期间做了丧尽天良的事的人都得到了制裁，可是死了的人再也活不过来，疯了的人也再也清醒不了了。
“那她的丈夫和孩子是怎么回事？”
听了乔禧的问话，一向和颜悦色的姚老太突然满脸的鄙夷与厌恶。
“那不是她丈夫，那个男人就是霍春晓，孩子是霍春晓和他前妻的，他前妻见霍春晓被制裁了，连孩子都不要就跑了，孩子是霍春晓的父母养的，他父母去了他也出来了。霍春晓在里面那么多年也没本事养孩子，知道淑华疯的不认人了而且又有国家的补贴，这不就舔着脸就又找到人家，说是为了赎罪，看来看去还不是奔着补贴金来的！”
听了姚老太的话乔禧突然明白为什么疯女人发疯时她的丈夫从来不去劝诫了。
这么悲伤的记忆，金淑华疯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过淑华这么闹也不是个事，你跟我走一趟，我家里有几副水袖给你拿两副，你和1501的小夫妻说一声，在门上挂一副水袖她就不去找了。”
从姚老太家里拿了水袖出来，乔禧看着痕迹斑驳的水袖仿佛是看到了金淑华的心一般，明明已经如此沧桑了却依旧不能安歇。

9.
1501和1503的门上都挂了水袖，疯女人再也没有举着菜刀去骚扰这两户人家，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乔禧所在的公司组织员工去丽江旅游，乔禧欣然前往。
看完《丽江千古情》两个多小时的表演后，所有人都沉浸在耗资三亿的舞台和规模宏大的舞者阵营，而乔禧却想起了姚老太说的疯女人演的嫦娥奔月。
疯女人风华绝代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好奇的念头深深扎根到了乔禧的小脑袋里，一回到家拿了买来的丽江特产她就跑到了姚老太家。
“那个时候哪有可以留下影像的东西，就算有那也早就被砸掉烧光了！”许是看着乔禧一脸失望的样子怪可怜的，姚老太从床下的一只大木头箱子里拿出了一打泛黄的纸，“不过话剧本子我是拼死都保存了下来，这是嫦娥奔月的本子，借给你看，不过看完得还给我，而且不许弄坏了！”
“我一定小心借阅，本在人在，本损人亡！”
“呸呸呸，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些什么！”
乔禧用了五天的时间看完了整个话剧本子。
被爱之后的背叛本就让人心伤，又为何再去落井下石平添绝望与心碎呢？
看完最后一个字，乔禧合上了剧本，她摩挲着平滑的纸张，她想到了霍春晓，想到了姚老太，也想到了疯女人，顿时心中百感交集却又难以言表，窝在椅子里她闭着眼睛，好久才平复了心中的波澜。

8.
乔禧被公司派到法国去做项目，为期五年。
五年不能回来，乔禧打算去布料市场扯几米帆布盖家具。
路过一个布料店，乔禧看到一匹原白色的布，上面用月白色的丝线绣着流云的暗纹，摸着细滑的料子，那触觉就好像那个话剧本子的纸张一样，不知怎的，突然她就想到了金淑华，那个跳嫦娥奔月的疯女人。
一个礼拜后签证下来了，乔禧收拾好屋子锁上门，又把一个牛皮纸手提袋挂到了1502的大门上——那是用那天她在市场上看到的布料制成的舞蹈服。
电梯的门慢慢的合上，那个手提袋也慢慢的被电梯门掩去，就像舞台上的帷幕渐渐遮去了台上的舞者。
乔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那件舞蹈服花了她整整五百块钱，可是在交钱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不舍，哪怕她知道她要把这件五百块钱的舞蹈服送给一个已经不能再起舞的肥胖的疯女人。
是同情？是可怜？
乔禧觉得不全是，坐在飞机上她看着窗外迎着夕阳余晖静止不动的云朵，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尴尬的笑了。
果然人类的冲动永远都是无法解释的非自然现象的自然行为！

10.
似箭的光阴拉着乔禧马不停蹄的奔向未来，如梭的日月交织出了乔禧五年的时光，终于到了项目完成的日子，站在机场前的广场上，乔禧恨不得趴在地上给阔别五年的祖国大地一个大大的么么哒。
公司破天荒的给了外派法国五年的乔禧一个月的休假，乔禧美滋滋的拖着旅行箱坐上回家的出租。
“姚婆婆，我回来了！”
走到小区的回廊乔禧就看到姚老太坐在回廊上闭着眼睛晒着太阳。初秋的天已经有些凉了，灌木丛泛着浅浅的黄，一棵棵的枫树也参差不齐的有了或红或绿的颜色，姚老太一身墨绿中褂镶嵌其间倒把这都市的小区衬出了几分古朴的味道。
“乔禧回来啦！”姚老太拉过乔禧四下打量，“跟我回家吃晚饭吧，刚回来都是冷锅冷灶的，吃点热乎的好回去收拾屋子。”
坐在饭桌上，姚老太跟乔禧说起了疯女人的事。
“…淑华天天在家练舞，我看着人虽然还是不清醒，但再也不会乱疯乱闹了，人瘦下来了，气色也比之前好了很多，霍春晓看淑华开始练舞以为淑华记起什么了，吓得拿着自己的家当跑去跟自己的女儿女婿一起住，四五年都没敢回来……”
乔禧听了这话莫名的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爽感，连着喝了两大碗西红柿银耳汤。
吃过饭，乔禧拎着箱子上了楼，电梯门一开她就看到电梯正冲的1502的大门大开着，屋里没有点灯，马路对面大楼上的霓虹灯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大理石地板上，悠扬的音乐从室内飘扬而出，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而现，伴随着音乐有韵律的舞动着，纤细的身躯宛如一条白练穿梭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忽高忽低的跃动似乎正诠释着整个曲子的脉搏，光晕散漫，明暗混动，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不真切的幻影。
乔禧突然明白为什么她要送给疯女人那件舞蹈服了。
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惋惜，是期待。
蓦然间，乔禧很想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看着那划过灯光的白色舞衣被染上了五彩的光芒，仿佛是一只凤凰在黑暗的火焰中翻飞，然后重生。胸口酸酸涩涩的，却又很释然，仿佛是三伏天捂着的棉被被人一下子掀开了一样，畅快无比。

尾记
金淑华是一位经历过涅槃的舞者，她宛如一只飞鸟，挥动着单薄的双翼穿梭在她混乱晦暗的人生里，她遇到过阳光，亦遇到过雷雨，她从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是什么，只知道向前飞，向前飞，无论路途上她被大雨淋湿了躯体，还是被骄阳烘烤了双翼，哪怕她被迫的舍弃了所有，哪怕她全身上下由里到外都是鲜血淋漓，她还是在飞。
很多人被自己的过去所困扰，金淑华也不例外，那一幕幕不堪的回首令她胆怯，令她懦弱，甚至令她一直逃避着，但是她没有屈服，她以极端的姿态化身为眼明的盲人，不见那些狼藉，抑或她以决绝的方式化身成滔天的巨浪，将那些污秽拍入深洋。
烈焰中的凤凰，疯狂而美丽，那种疯狂是极致的，那种美，亦然。
15楼的夜晚就像一个诡异神秘却又斑斓绮丽的舞台，疯女人还是那个舞者，舞者也还是那个疯女人，三十多年前是，三十多年后也是。
没人能够理解一个舞者，更没有人在那个年代里理解那个年代的舞者，“投袂翩翩，趁拍迟迟，按曲度瑶池”，是疯狂，是被迫，是抛弃，是背叛，是无数的残忍逼着金淑华，或者金淑华们用着自己的方式，挥动羽翼，万年穿梭，欢歌慢行。

【完】

才发现，居然吞了一楼！
补上补上

又被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