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冬月，大雪纷飞。】
【雪落的深宫只能称得上人迹罕至的静寥、空洞，而大雪时却是另一番光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并非空洞，而是落寞。这样簌簌落的雪，接连不断，恍若人间有雪精灵的千万宝藏，飞蛾扑火般的着陆。】
【而我就是在这种百般无聊之下，躺在檀窗下的一隅，百无聊赖的听雪，按照我的性子，又哪里呆的住。只不过须臾，烦躁地踱了两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昨儿新奉的德化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顿。】
小权！走，随我出去。【小权面上却是大变，显然怯懦；而他这一犹豫，更是引来了极大的不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眉头一拧，道】
雪这样大，又近了黄昏，额娘不会再来了。你若再不随我出去，仔细我送你去慎刑司去。
【小权素来拗不过我，只得唯唯诺诺称是，随我一道儿往绛雪轩去。】

贞贞原地爆炸

（隆冬一夜新雪，满城霏萋，寂寥似无人烟。）
（云霭厚沉沉堆在九霄，地上人抬眼不见天日，唯纷纷扬扬肆意不知收敛的落雪，片片瓣瓣充盈眼睑。松绿色的雪帽从头罩至尾，于满目莹白间只渺渺一点，几近不为人觉察。）
（今日更休，春渡殿中不闻差遣，便有大把时光要蹉跎消磨。雪中跋涉不知几时，绛雪轩被风沐雪的黄琉璃瓦硬山屋檐，并着雍容峨峨的身影，将雪花瓣儿从我眼睑之中驱逐，只剩它。）
（福寿万字支窗与大玻璃方窗皆阖拢得密不透风，绣履跨过门槛亦显得艰难，双脚已然不知冷暖为何，素手笼在袖中，呵气如吐雾。从前侍奉主子往坤宁、往东西六宫、往四四方方的宫城各处——自然绛雪轩，也曾涉足。）
（眸光仍先看过楹联，此时百花俱腓，一枝独秀的腊梅远在永和门，此间所谓的“树和暖煦轻笼牖，花与香风并入帘”便也不衬。未几，闻身后微弱跫音细响，袍角由眼睑边缘滑过，明眸里，来人长身玉立，脑里忖念一刹已知来者何人，双手一叠于身前，折腰行礼口中称安。）

【地上的厚雪，给踩出了长长的一排脚印，好在非乡野市井，终归于掖庭，未见雪上染半分颜色，仍是纯洁的白。小权取了绛紫色的大氅，揽着一侧，跟在后头。眼下风雪虽盛，却无意用他揽着的大氅，只抻了抻衣袍，将边缝一压，以此避免风雪侵袭。】
小权，走快些，待会儿湿了鞋袜可就不妙了。【来不及回头瞧他，自顾自提了速度，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儿听着是格外悦耳。】
【临了绛雪轩，才伸手接了几片雪，小权也就趁着这个空档，把大氅罩在自个儿身上。】这雪——片片大如钟，人常道瑞雪兆丰年，或许明年会有个好收成。
【明年么…这个时候，我已出宫开府建牙。脚下未有怠慢， 再一抬头，已是绛雪轩了，只凝神一瞧，里头早有人候着。掸了掸外氅，有零星雪花落下。】
你哪宫侍奉的女官？这样大的雪，你主子竟也舍得教你出来。

（宫禁之内的池台楼阁与城外的轩宇馆榭生来即有天壤之别，我彻头彻尾所见皆是紫禁城高高在上的至尊至贵、不近人情——看似也超然红尘，无人间烟火气息，又缚于沽名钓誉。究其根，我所钟爱的还是富察府中的一日三餐，挹江楼外的日升月落。）
（解下的雪帽仍抱身挽臂，阁中暖意融融，方才未及抖落的碎雪琼玉已是寸雪寸湿，原本铺展得均匀的松绿亦深浅错落，斑驳交接。指腹自上摩挲而过，唯冱寒之气从始至终不改。）
（他从大雪里来，仍是他，而我自始却非更休之人。恼么？诚然会恼，然只敢于心底碎碎念，神色如常。纤长鸦睫低垂，敛睑退避让出路，仍瞧见他被雪濡湿的袍角。）“回XX，奴婢是启祥宫春渡殿侍奉舒X的女官，今日奴婢更休，是奴婢自个儿跑出来的。”
（芳春遇花、盛夏遇雨、金秋遇风——隆冬遇雪，也遇他。逡巡而已，大雪已掩了各自来时的印迹，绛雪轩犹如一方孤岛，为世所隔。）

你知道我是八阿哥？
【大雪仿佛从来没有停过，天地间一片苍茫，而我隔着簌簌而落的雪，还有一座亭，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瞧见她，宛若雪中精灵——远山黛眉，烟波杏目。】
【再次踏上雪白的雪，引得雪咯吱咯吱的作响，须臾落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完整的勾勒出此行的路线，丝毫不差。我把几分好奇，再次赠与她。】
舒娘娘把你教的极好。【我踏雪而来，霜重露寒，两旁青松巍巍叠翠藏于雪间，雪重枝颤落了一肩，却浑然不觉。】
起来吧。

（飞雪积息，朔风凛凛声琅琅，如长鞭笞打，在耳廓激越起令人脊背生凉的狂妄不羁。而遇檐牙，渐趋销声匿迹，没有人敢在紫禁城中造次，哪怕孑然无根的风，也不敢。）
（万泰二月背秋涉冬时，宫里乍然欣愉也热闹，阖宫嫔妃诞育皇嗣颇多，螽斯布祥，春渡殿亦然。柔荑抚鬓莞尔一笑）“咱们做奴婢的，哪敢不认得主子呢？”（骄矜、桀骜、乖张——尽数收敛，余谦卑、乖驯、和逊。大雪霏萋，他立在雪里，霜雪吹落）“您快些过来避避罢，外头雪还大呢。”
（他们嘴里的“好”，只能权作一句客套；而他们嘴里的“不好”，却实实在在是一句罪责。听得多了，便不会如初闻时欣愉，初历时惊惶。）
（融雪化水濡湿绣履，双脚冰凉，缓缓直起身子，恰见碎雪压他阔肩，檀唇噙笑）“您身上落雪了，奴婢替您把雪掸去罢，若湿了您衣裳，会着凉的。”

你有两个字用的太重。
【我虽如此说，却不肯直白的告诉她，究竟是哪两个字，用的极其不合心意；我兄弟姐妹极多，却从未有一位肖她一般，有趣而无趣。我失了与她相辩驳的兴致，她口齿伶俐，又端得仪态，何况舒妃跟前的女官，也是正经的八旗格格，若我哪一句踩了痛脚，失了阿哥风度且不谈，失了心才是要紧。】
【我是真诚的赞她知进退；再聆她话，顺势下观，才见雪压满肩，我为八阿哥，自幼受尽惯养，因此女官此举，我受之无愧。相当自然的朝她款步而去。】
【我高她有余，俯身等她侍候，待姑娘素手芊芊，拂去肩上雪片，侧目而视，肩头已然洇湿了一片。无谢，只有一句。】
天凉了，你还要伺候舒娘娘，你也保重身体。

（耳里嗡嗡作响，似这朔风不歇原就只在我心上作祟，覃思暗忖到底是哪两字有失分寸。诚然，与皇室相处的道，我行得不平阔，亦不周全。）
（他步步趋近，一道颀长身影将我笼罩，合掌呵气一息，才踮起脚尖，以两指捏住他衣袖，另一手五指并掌轻拂去碎雪渣滓，事毕指腹已然添红，然他肩上仍旧泅湿一片。绛雪轩不比他寝宫，镇日皆有地龙火炉，乌珠儿于屋中逡巡而过，一件取暖之物都无，也恰好今日我未带手炉。）
“舒主子待奴婢极好的，舒主子与家慈是一族同出的姊妹，平素对奴婢体贴入微，所以近身伺候泰半是由其他人经手，奴婢只做些小事。”（一璧弯眉眼陈述一段因缘，一璧将一方鲛帕敷在他濡湿肩袖上，然徒劳无功。春山蹙尖，鼻息沉沉，轻摇螓首）“您的衣裳湿了，若不及时更衣才要着凉呢，您还提点奴婢要珍摄。”
（恍如隔世——忆往昔，瓢泼大雨以雷霆之势而来，钺兄撑一把十二骨节的伞为我遮风挡雨。滂沱大雨浇湿了他一身，他嘴里所念仍是叫我仔细湿了衣衫，受了风寒。）
（心有所念，缄默木讷亦浑然不觉，反反复复摩挲那一处湿寒之处，眼前一切皆溟濛，几近虚空。）

【素手芊芊，扰乱天下局——是我自这天之后许久，许久才晓得的一句话，也是后来的许久，我才想到它，却始料未及，这话只要一提及，我便想起今日之局，今日之雪，更有今日的她。】
【她并不好奇我所说的哪两个字儿用的太重，反而用的频率愈发的高涨。于她此举，令我有几分苦恼，眉头也不自觉的一紧。】
别跟在我跟前儿用“奴婢”二字，我不也没跟你称“本阿哥”。
【我并非不注重身份之人，何况素来纨绔，更是一口一个“爷”，许是今日的雪，下的太过纷然，又许是额娘的温柔分得的一脉难得显现。】
【只是她不言，似失神，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一时也无奈，天空是湛蓝澄明，雪是通透的白，而我二人之间是不知何时休止的寂静，随着静谧无声，唯闻窗外雪压青松窸窣碎响。】

滚屏爱新觉罗瞻宥
（稚嫩的人，心思也稚嫩，他的近身宫人，抑或亲人兴许尚未教授得他喜怒不形于色。换做旁人，只要一句嗔怪、一句乍然扭转话锋的说辞，甚至只是温温软软绵里藏针的一句好心提点敲打，都叫我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他是个例外——我今日才从他尖蹙眉峰得知，滞愣一时，偏靥莞尔笑开，几近难舍难收。）
“是——都依您的，令贞请您宽恕，下不为例。”（他不可理喻似地鲁莽孤行，要带我从尊卑之间挣脱，可他不知承乾门下，有人告诫学尊卑，知上下，铭记本分。他们生来即为爱新觉罗氏的嗣裔，不求富贵，尊荣自加一身，是以不显不露，亦不会患得患失。思及此，禁不住要可怜那日自矜自贵的姝秀佳人，一声清泠泠似碎玉滚珠的笑从喉间溢出。）
“自进宫起，人人皆道‘谨守本分，循规蹈矩’，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几近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府里，也曾是娇生惯养的格格，对仆婢呼来唤去，镇日里胡作非为。”
（缘何要突兀对一个陌路萍客说起这些呢？大抵是经年破岁月浮尘，告知冥冥之中，全然不知真相的我，这正是囫囵而仓促的开始。）
（飞雪弥散，漫穿庭树作飞花，绛雪轩外青松翠竹，因雪积压，时有脆响惊户。大雪不见收敛，长此以往，此间亦不够我二人避身取暖，况他肩袖本已濡湿。眼睑里呈露莹莹白白，看得心烦意乱，两弯春山不展，偢然改色）“您方才打算往何处去？这雪愈下愈大，也不晓得甚么时候才停，再滞留于此，约莫是要受寒着凉了。”

令贞？
【许是血脉里的敏锐，几乎在她脱口的一瞬间捕捉到了这二字，再舌尖上一滚，又咽下了肚儿，也不晓得日后还能记得几分。若是搁在平时，合该是小权在边上打油伞随侍，可今个儿是临时起意，又碍于嬷嬷叨念，我二人皆是毛躁出门，又没有通透、伶俐的哈哈珠子提点，故而雪沾了满身，才得她拂雪之缘。】
【她前话完，我后话且无，须臾又跟了一声嗯，顺势抬了手，扣在了披风上的鎏金压领上，掸了掸四处染的雪白，踩过雪的油靴，又踏在了亭中石上，下脚尽是破冰似的脆响。】
也该如此。【下巴一抬，小权归了身后。】你知道这紫禁城里不规矩的，都去了哪儿么？那——【抬手一指，却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他们都去了乱葬岗，这宫里，不规矩的只有死了才有乱葬岗这一处去处，也算解脱；若是不行，不规矩的苟活了下来，慎刑司可不是人呆的地界儿。
【我不晓得我二人这论些甚么，说雅致也不雅，话里话外甚至咬着腌臜；说粗俗，论的却全是文绉绉的语调。抚了抚腕上的空空如也，寻思赶明儿打发小权去寻一串佛珠带带，垂着眼睫道】
我呀，我就打算往这绛雪轩来。未料，还能在如此大雪，在此处遇见你，这叫甚么，哦——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是——富察令贞，从令字辈，阿玛说‘贞’取自《易经》，意为‘含章可贞’。”（四书五经里，至多读过半本《论语》和半本《诗经》，是以至今也未瞧见《易经》中，含章可贞之句，也不晓得其间究竟寄托了阿玛多少希冀。）
（权谋倾轧之下，运筹帷幄之中，人命如草芥，玉碎如泥尘，谁管她出身显贵，一身功勋。君臣尊卑，生杀予夺，从来不容我们置喙、反驳。我不曾挪眼去瞧白雪更白处，是出于心的抵触和发乎心的害怕。我能一身体面踏入紫禁城，他年可否安然无恙走出宫门，谁也不敢说。）
“令贞相信，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个归宿，或好或坏，或称心如意或将就勉强。生死事大，众人也必然仔细斟酌忖度，不使此生抱憾成虚枉。”
（凝重由着雪，从脚掌心攀沿缠缚，我有心不看，却做不到不想、不念。明人张岱作《湖心亭看雪》篇，此时叫他捻来顺口一用，鸦髻蝉鬓也因檀口启阖而微微生颤。）
“才不是呢，令贞只是来绛雪轩取两本书——”（戛然而止。垂睑将他方才那一句援引在心底默然吟哦，双靥添赧，别过身去。）“如是说，您来绛雪轩是为赏雪看景？”

【她所提及，脑海里灵光一闪的第一反应，本应是含章可贞。 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我又好奇，令贞之名，难道是以辅佐君王，适时显露才华，以大显身手，一展抱负？】
【提了曳撒，步子踩的稳稳当当，一举一动，一行一静间，膝澜上金线绣制的蟒首暴露无遗，却恰恰彰显了紫禁城里阿哥独有的威严。】
【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微侧过头瞥她一眼，开口的语调悠而缓。】含章者，古之名器也，乃丕造百辟宝刀其一也，其二彩似丹霞，名曰含章。
【或许此话一出，连我自己个儿也反应不过来，缘何会对一个与我毫无瓜葛的女官动了一份莫名的怜悯，分明她并不可怜，我却要因着这份莫名其妙而咽下所有的好奇。】
宁折不屈，你猜会不会是令尊的期望？
【此处光线不比方才，眼下语气也不明，更衬了一张脸喜怒不显。】人活着的时候，说什么“不使此生抱憾成虚枉”，依我之见，淋漓尽致才是一生所终，你连自己的人生都左右不了，又何以左右他人之途？
尤其是生而为王，归宿……？或许【太重要。】
【后头的三个字儿，未来得及说出口，也不想谈及，是而最后以一笑清风朗月的盖过。】嗯，不过现在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