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远行
嫣然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他看菲菲的眼神太伤情，也许是他的明知错付不肯回头，也许是劝人劝己都捉襟见肘。
一厢情愿，无始无终。
嫣然攒出一个笑来，眼里却泛着泪光，“菲菲，我想明白了。”
“已经做过了断，我和北堂墨染，我们两清了。”
“我要走了。”
“我幼时便心在天涯，想要看四方美景，一路繁花。可从前谢氏门楣压着，又一心在王爷身上，自矜身份，困在这方方正正的皇城里。”
“我想去找一找真正的嫣然，不再是他们口中的名门才女，闺秀典范，是真正的我。”
菲菲说着很好很好，却也落下泪来，紧紧抱住嫣然，“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嫣然擦去菲菲的泪水，同她温柔的笑，“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北堂墨染手中那把价值千金的折扇，此刻只用来挑起幕帘，先让嫣然过，他自己才跟着穿过回廊。
他自小就这样端方如玉，不动声色，又细心周到的照顾每个人。
“嫣然，你近来身体可好？”他还牵挂着她此前中的毒，关心也好，歉疚也罢，都不重要了。
“已无大碍。”她笑，谢家小姐笑起来总是沉静和婉，嫣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状态，她就永远是谢嫣然，巨蟹星主，他也永远是宸王殿下，不是墨染和嫣然。
“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同你说说话，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一片玩。”皇宫里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他们都无比熟悉，那时明明小皇叔年纪与他们这群小辈相仿，却总是圭璧风雅，长年规礼整仪谁也挑不出错来。先帝最疼爱的弟弟，临终前还将兵权和长子一并托付给了他。他一日也不敢忘，一刻也不敢松懈。
从前嫣然也想过很久，为什么会一直对宸王殿下执迷不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觉得她看到的王爷和别人看到的不同。
人人以为他位高权重意欲谋反，可她看到的是他忍辱负重如临深渊。外人看他雷霆之钧铁腕无情，嫣然却看到他抱猫逗龟时的温情。
嫣然发现她会心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逃不开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简单，长大后能成为你的妻子，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这样轻松的说出藏了十年的话，嫣然觉得心里突然空了一块，从前呀，她是真的想嫁给他的。
如今也只是，想过了。
“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我都能理解。”嫣然不愿意给他徒添负担，扬起脸笑，“你看这天空，方才还是云影重重，现在已经是月圆当空了。”
无可否认，我那么喜欢你，可我不会做遮蔽你的云影，只愿君似皓月，清透如昨。
“王爷，保重了。”嫣然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同他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周游列国，泛舟江上，都只为我自己。”
要放弃了，要离开了，嫣然。
她对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强调。
北堂墨染不知心底是何滋味，明明应该为她的释然欣慰，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只笑道，“我最近也想去武仙国看看，寻仙说那里的美酒能让人忘记烦恼……”
嫣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道别的时刻，也可以这样轻松恣意么。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淹没，嫣然终于无**制的拥抱了他。
“等你回来，我们不醉不归，到时候可要给我讲一讲……”把酒问月的话都戛然而止，北堂墨染清晰的感觉到她的钗环轻轻摇动，心口也仿佛被碰撞。
嫣然盼了十年的拥抱，却不敢多抱片刻。
只恐大梦一场。
“酒能醉人，人却不可自醉。”
我能想明白，也盼着终有一日，你也能想明白。
“嫣然祝福王爷。”
这个拥抱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勇气了。泪流满面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不愿意再听他一帆风顺之类的祝福，嫣然放手隐身，消失不见。
佳人离怀，只留北堂墨染还维持着半拥抱的姿势，却空空如也。

（四）
关于当下
黄道国经多事之秋终于安定下来，北堂奕彻底掌握了实权，提出和嫣然退婚。而后为全谢家颜面，亲自登门向谢丞相致歉。
谢丞相疼爱嫣然，知她心有所属，对退婚乐见其成，只是担心女儿名声受损。北堂奕知道丞相担忧为何，又每天被菲菲念叨，趁机道，“不如由朕下道圣旨，请皇叔娶嫣然过门，到底也还是我北堂家的媳妇。”
谢相看向自家女儿。
“不，皇上，”谢嫣然跪下来同北堂奕行了跪拜大礼，他们一起长大从不拘这些礼数，但此刻嫣然行的礼无比端严庄重，“嫣然斗胆，请皇上顾念一起长大的情分，让嫣然自己决定吧。”
“嫣然要嫁的并不是当世绝代凌风的英王之帅，而且爱我顾我的一心人。如果这样嫁给宸王，不仅让他为难，更是对我自己的轻视。”
“谢嫣然承于谢氏，自有风骨，绝不强人所难，也绝不委曲求全。”
谢相无声的叹了口气。嫣然这性子，也是随了他。谢相虽出身名门，但当年遭人陷害被逐，潦倒时蒙微芥女子相助。不过一粥之恩，谢相便记了多年，自证清白后归宗认祖，顶着家族压力多年，终于将当年浣衣溪边的女子明媒正娶，是为丞相夫人。
可惜这样的佳话却并不长久，夫人早逝，谢相痛失爱妻，独自将子女带大，多年再未续弦。
他理解，他也明白。
嫣然要出去走走，他虽然会担心，但还是支持她的。
北堂奕也被说服了，自幼一同长大的妹妹，一向只知她知书达理，和婉通情，却不想风骨热血并不少于他们。
回宫后同菲菲讲了，菲菲也难得的没有跳脚，只是叹气。
你若无心我便休。
嫣然走了。那个拥抱对她来说已经是最盛大的告别，此后万水千山，深渊浅滩，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却再也没有他。
英仙国与武仙国一衣带水，武仙国在上游，以美酒著称，酿酒是用的乃是天山上的雪水，甘香浓厚，滋味绵长，是为忘忧。
而英仙国居下游则很不同，其人最不善饮酒，风雅却是第一。国风开放，美人红袖软侬吴语，名门王孙，俊彦公子皆翩翩风流。
嫣然慕名而去，初初一见，就觉得虽盛名在外，却名不副实。
美人倒是真美，嫣然还扮男装逛了逛青楼，直看花了眼。
公子虽也俊逸，只可惜附庸风雅罢了。
下意识里就觉得这些人学王爷，一半的精髓也没有学到。举手投足轻浮有余，温雅不足。
想到他也会笑自己，放不下的，嫣然。
这样的人，一见就误终身。
但那又怎么样呢，没有来日可期，就藏在心底吧。

（七）
关于忘忧
北堂墨染见过嫣然的醉态，只以为菲菲带着她饮酒过多，却不想嫣然竟是个一杯倒。
他们听雨闲话，慢慢小口饮啄也还能一杯醉，北堂墨染觉得嫣然是个人才。
只不知，忘忧酒是否真的能使她忘忧。也不枉他一路携着来寻她。
北堂墨染展眉一笑，将嫣然打横抱起，送到楼上客栈房间里。她靠在他肩上，色若流霞，酒意恼人，就咕哝了一句。
他未听清，附耳过去轻声问她，“什么？”
“墨染……” 极委屈的一句，“我不要你了。”
北堂墨染听了，心尖儿仿佛被揪了一把，麻得生疼。她一向恪礼唤他王爷的，只在替他试毒生死未卜之时唤过一声名字。
如今终于要放弃了么。
嫣然，连你也要放弃我了么。
他沉默，抱着嫣然僵在床边，空气也仿佛凝固。
有碎发落下来，嫣然下意识地伸手拨开，又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我怎么能不要你，怎么才能放弃你呢……”
北堂墨染回神，才听懂她弦外之音，前一刻的心疼让他清醒地明白，嫣然于他，终究不同。
将嫣然放下盖了丝被，小二十分懂事地送来了醒酒茶，北堂墨染扶她半躺着喂她茶喝，嫣然难得地闹孩子脾气不肯喝，他便极温柔的低声哄她，她才喝了一口扁了扁嘴道，“不好。”
北堂墨染握着茶杯的手指显得苍白，浮起一瞬的苦笑，“我这么不好，你还肯要我吗？”
“胡说，你没有不好，我要的。”仿佛凄风冷雨都被挡在窗外，嫣然笑意温暖，抱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北堂墨染顺了顺她如瀑长发，低低道，“嫣然，跟我回去吧。”
跟我回去，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八）
关于同归
北堂墨染一夜无眠，手臂被嫣然抱着，稍微一动她就要皱眉，小姑娘睡颜和静，他不忍心惊扰只好勉强靠在床栏边守着她。
嫣然一夜好梦，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让她无比安心。醒来的时候看见北堂墨染在旁边，不能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北堂墨染收回手活动了一下，笑她，“怎么，醉了一回就不认识我了？”
“王…王爷，”嫣然磕巴，面上飞红，“我我……失礼了……”
“美人醉酒，墨染有幸一睹风情，若说失礼，自然也是我失礼了。”
嫣然噗嗤笑出来，“王爷这话，倒是像了苏寻仙八分。”
“哦？那剩下两分呢？”北堂墨染折扇一开，也装作风流浪子摇了几下。
“那两分，是苏寻仙没有的求不得，爱别离。”
北堂墨染笑了笑，果然没人比她更懂他了，“嫣然，跟我回去吧。皇上和康王同日大婚，黄道国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况了，这个热闹必得凑上一凑。”
“王爷要回去看，帝后成婚？”嫣然三缄其口，才委婉相问。
“你不是说即使云影重重也终究会明月当空的么，”北堂墨染敲了敲手上的折扇，起身推开窗，清晨的阳光洒进来，“黄道国宸王，不会拘于毫无指望的儿女情长。我有我的应该做的事情，如今也该回去复命了。”
他本就长身玉立，光影间嫣然看着他，觉得恍如隔世。
北堂墨染回身坐在桌前，客栈里的茶自然比不上苏大人供与宸王殿下的好茶，但他举杯饮茶仍然赏心悦目。
“王爷从武仙国来，也见过武、英两国国主了？”
北堂墨染欣赏于她的聪慧，赞许点头。
嫣然了然，“两国国主必然折服于王爷的使臣气度，终于要和猎户国开战了，对吗？”
“嫣然于国事之道倒是可塑之才。”提及战事，北堂墨染略显凝重，“如今举国同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嫣然点点头，她并不是善国事，只是更懂他。
“若这一战过后，我……”
我能平安归来。
罢了。
北堂墨染话到嘴边，又止于唇齿间。
“王爷所向披靡，疾风之名天下皆闻，不必过于忧心。” 嫣然坐在他面前，明眸清澈，认真又坚定。
“好。”从来不喝凉茶的宸王殿下，将手中凉茶一饮而尽。

（九）
关于酒战
楼下突然吵吵嚷嚷的，嫣然听到声响起了好奇，北堂墨染跟着她一同下了楼。
“听说有人昨日在此喝酒？我兄弟三人特意来讨教。”
英仙国最不善饮酒，近年却有了三酒豪异军突起，到处与人酒战，喝败国中无敌手，是以所到之处人们都避之不及。他们听闻昨日有人在此饮酒，便起了胜负心，非要吵着让掌柜将昨日饮酒之人找出来。
嫣然兴冲冲的就要下去，被北堂墨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你该不是想与他们拼酒吧？”
“怎么？王爷……北堂公子小瞧我？”嫣然一抬头，额间花钿愈发娇艳。
他似笑非笑看她，“也不知昨日一杯倒的人是谁。”
被他握着手腕，感受到他掌心温热，嫣然垂眼看他扣在她袖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笑，“不是你，我不会醉。”
北堂墨染一怔，已经被她挣开，只见嫣然风风火火的束了袖口，一反平日里温婉，显出几分英气来，对着三酒豪扬声道，“三位公子不必再吵了，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大可与我公平一战，勿要惊扰掌柜生意。”
几句话朗朗疏阔，围观众人皆为她鼓掌叫好，三酒豪亦深觉与嫣然相惜，一字排开上了酒，要与她公平一战。
嫣然果真没有醉，北堂墨染看着她一碗又一碗，才知她明亮飞扬，不自觉勾了唇角。
三酒豪诗酒皆通，嫣然自幼的诗棋书画也是太皇太后亲自教出来的，故而此酒之战佳句频出，嫣然还当场做了一幅画，画中人，手中酒，墨衣银簪，风华无双。
到了最后，三酒豪已然喝不下了，眼睁睁的看着嫣然悠悠地倒了一碗，紧张又有几分尴尬。
嫣然举起碗，复又放下，轻飘飘道，“我也喝不下了，我们平局，如何？”
三酒豪松了口气，齐齐抱拳，对着嫣然肃正道，“姑娘好酒量！”
这一场酒战，堪称英仙国风雅之最，酣畅淋漓，谢姑娘画作惊艳四座，三酒豪本欲收存，却被一位北堂公子重金买下，一时传为佳话。
嫣然面色微红，丽得惊人，一双水眸盈盈酒意，让北堂墨染心跳错了几拍，温声问，“还好吗？”
她摇摇头，“没事儿。”
北堂墨染扶着她出去走走醒酒，微风里感慨道，“你这一趟出来，倒是长进了。”
“王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黄道国吗？我想找回真正的嫣然，不是所有人期待的嫣然。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见你愧疚的眼神，那样的眼神里，是黄道国宸王和谢家小姐，永远不是墨染和嫣然，那有负于我的情意。”
北堂墨染叹气，“对不起。”
“王爷，不要道歉。你明知道我不愿听，也不需要的。你若无心，我们便相忘于江湖，免教生死作相思，不是也很好吗？”
免教生死作相思，真的很好吗？北堂墨染说不出话，可他知道，他是不愿意的。
嫣然神色认真，许是喝了酒，催着她将心里话通通告诉他，“我离开，也是想知道，是否因为我眼界不够开阔，才会对你执迷不悟，是不是我会遇见更好的人。”
北堂墨染看着她，仍然温和的笑，“可有答案？”
“有。”嫣然点头。
“是否？”北堂墨染自己也不知为何声音发紧。
“我若说是，既骗不了你，也骗不了我自己。我喜欢你，是因为是你，而不是因为只有你。”街上雨后清凉，嫣然踩着微湿的青石板，低头看自己裙角的褶皱，“可我若说不是，必然给你徒添负担。你已经重任在肩，我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你因为我多一点点的困扰呢？”
“那为什么要拒婚？不愿嫁给我了吗？”北堂墨染藏了许久的疑问，终于问了出来。
“皇上也这样问，我答过，如今再同你说一次。”她仰起脸，认真瞧他，“嫣然要嫁的是情，不是愧。”
嫣然有一把清雨初润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轻轻的，落在他心上却不啻锋刃。
细风卷起两人的衣带，纠缠在一起。北堂墨染无言，只蹲下身去，将嫣然的裙角整理好。
“我明白了。”

（十）
关于宸王
“我明白了，” 北堂墨染重复道，“所以，如果我有一日向谢丞相求娶你，那一定是因为情，而不是别的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嫣然就愣在了原地。
北堂墨染轻轻扶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注视她的眼睛问，“你明白了吗？嫣然。”
仿佛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无处借力时被一张大网接住，那是北堂墨染亲手编织的，温暖而有力，可从前她义无反顾越下的深渊，也是因为他。
嫣然说不出话，她忽然想到了她十四岁时，作为彼时最小的星主归位，正巧赶上北堂墨染行冠礼，双喜同庆，整个黄道国都热闹非凡。
那是嫣然第一次能够堂堂正正的和宸王殿下同时坐在上首的位置，她心属他多年，偷偷换了宸王旁边的座位，请了爹爹坐在她的位置。
虽然略微不合礼数，但人人赞她孝心可嘉，也就罢了。
嫣然因此才有了离宸王那么近的机会。她一向知道宸王生的好看，黄道国所有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姿容神情皆拔头筹，出门时掷花掷果，盈车满道。
这样的盛况多年不曾有了。
相传当年圣祖开国定邦时，得谢氏一族鼎力相助，以谢石为首功，封为丞相。谢石其人如玉，智计无双，闲庭信步间谋划于千里之外，从未出错。拜相后更是风头无两，举国女子皆为之疯狂，可惜在他之后再未有过如此人物。
直到北堂墨染的出现。他十二岁时，与黄道国第一高手比剑，百招不见胜负分晓；十四岁异能觉醒星主归位，预知了黄道国开国之后最危险的一次叛乱，助先帝顺利平叛；十五岁先帝遇刺，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大厦将倾之时还是他披甲上阵，千难万险平定边塞，扶持幼皇继位。
这样的北堂墨染，少年心性全部在沙场鲜血中磨个干净，他从容自若，他冷淡清醒，皆是因为他不可以犯错。
嫣然作为谢氏后人，自然明白谢石当年择主的艰难与背负的家族重任，也因此才更能懂北堂墨染。
淋漓的鲜血和难以想象的重压促使北堂墨染迅速成长，不过弱冠之年，气度高华自不必说，智划筹谋思虑深远更是无人能及。
嫣然很少见他笑，满殿的赞誉和庆祝仿佛都不是他的，明明离得他那么近，却好像永远也走不到他身边一样。即使如此，宸王殿下注意到她那一丁点儿的局促，温和道，“你年纪小，自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日后习惯就好了。”
嫣然乖乖点头，又认真同他道，“我不小了，我已经是归位的正经星主，该承担我应当肩负的责任。”
宸王殿下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又赞许道，“皇兄选你做未来皇后，果真不错。”
那时候嫣然就想，做皇后大概可以帮他分担一些，连他都觉得她做皇后不错，那也就认命了。如果不是菲菲，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让北堂墨染知道她喜欢了他那么久。
回忆太久，被拉回现实的嫣然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灰蒙蒙的天，云翳颇重，心底却透亮起来。“北堂墨染，我盼你这句话盼了十年，”嫣然想攒出一个笑，泪却先落下来。
“让你久等了。”北堂墨染想伸手拂去她的泪水，却最终还是紧捏住袖口未动。
嫣然泪意盈盈却笑起来，“北堂墨染。”
“嗯？” 他低低应。
“墨染。” 嫣然迅速地抹去泪水，欢快唤他。
“是。”
“墨染！”
嫣然一声叠一声地唤他，笑着退开几步，踩一块青石板就遥遥唤他一声，浅蓝色的裙袂飘扬，仿佛映得天空也亮了起来。
是墨染。
不是宸王。

（十一）
关于预知
宸王殿下和谢家小姐一起回来了！
皇城沸腾了！
那可是宸王殿下啊。
除了此前莫名其妙的王妃，从来不近女色的毫无风流史的宸王啊。
他出游时便使无数女子牵挂，如今竟然携谢家小姐同归，想必是颇有故事了。
若是旁的女子，满城的脂粉也将她堆起来了，可是谢家小姐，偏偏就没人说得出什么。
先皇遗命之尊，谢家门楣之贵，嫣然一笑之倾。此三句黄道国人耳熟能详，说的正是谢家小姐。
皇城里民间中，凡是年轻一代的女子，皆以谢家小姐为楷模，闺秀碧玉也好，浣纱绣女也罢，阁中研读古书或修习才艺，都是标榜谢家小姐来的。
谢家小姐不习琴， 黄道国的女子便大多不善琴；谢家小姐长于画作，尤其是人像，国中纸笔都比从前贵了几分；谢家小姐喜穿浅色衣衫，善浅色的染坊生意便兴隆。
然而众人只知效仿，不知其因。
嫣然不习琴，是因为王爷弹得一手好琴，在她心里无人能及，她自己更是不敢染指。
她善作画，是因为王爷最爱赏画，评画乃是国中一流。
她喜穿浅色，是王爷赞过一句嫣然何须艳色染。
好在这些年的欢喜和伤情，都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黄道国帝后大婚暨立后大典，康王联姻娶妃，与猎户国和亲订盟，举国同欢庆。
菲菲一身的凤冠霞帔还不老老实实的，非要扯着嫣然问和王爷究竟如何了。
说来实在话长，且还当着别人的面，嫣然只好道，“今天大喜的日子，我们不说这些。”
菲菲很不满意，但见嫣然如此回答，也猜到几分，不由更加气愤。
嫣然忍不住笑她，“马上就是当皇后的人了，要端庄稳重！”
菲菲气呼呼的，“那四个傻子要是敢欺负我们，我们就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后悔去吧！”
被无辜波及的北堂兄弟和白无尘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
北堂墨染庭中淡坐抚琴，这些热闹仍然不是他的。
阿烈匆匆来报说尚羽不见了，他心中隐隐的担忧终于渐渐浮现，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却无从感知，只好让苏寻仙和阿烈先去找，他匆匆进宫了。
皇宫处处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拥挤人群中北堂墨染好不容易才找到嫣然，“猎户国一定不会如此安分，今日本就哄乱，他们又被喜事冲昏了头脑，你千万要多警醒些。”
嫣然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留意。”
还要再嘱咐时，北堂墨染突然间有了强烈的预知。他看不见喜字红绫，听不到人群熙攘，眼前闪现过猎户国大军压境的场面，只一瞬又换做嫣然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他深邃眼瞳里的银光和额间星印渐渐淡去，眉却紧缩。
“墨染？怎么了？” 嫣然知他异能星启，如此反应，看到的画面必然不详。
“猎户国大军压境，我让房大人通知皇上，你去看着夏冰。”
嫣然知道兹事体大，也不拖延立刻就要走，却被北堂墨染一把拉住。
“嫣然，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只留意即可，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知道吗？”
嫣然应了。可北堂墨染心悬着，反复叮嘱也仍然放心不下，“嫣然，千万等我。”
“墨染……”
此战结果无法预料，北堂墨染只以为是他没能战胜猎户国大军，才会致使皇城沦陷，危及嫣然。闪现预知影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抱了不破不还的心。
为了黄道国他可以死，只是，他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嫣然就在眼前，北堂墨染手上发力，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语声沉沉，“若我能平安回来，就嫁给我吧。”

（十二）
关于两全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在黄道国面前，他选的大义，身许家国，心许卿。
嫣然也是。
这个拥抱仿佛隔了万水千山，落在软软的十丈红尘里。
“那你要快点回来。”嫣然不知道这一夜翻天覆地的变故，她以为过了今天，她终于会等到她喜欢了十年的人来娶她。
“不敢让王妃久等。”
北堂墨染匆匆走了。
尚羽虽然是他的书童，可是跟了他多年，早与家人一般无二。北堂墨染赶到时，只见阿烈抱着尚羽冰冷的尸体痛哭，心下一片悲凉。
但他连悲伤的时间也不能有。他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始。
猎户国大军压境，宸王殿下重新披甲上阵。他对沙场的头颅热血并不陌生，黄道国三军将士也无一不是铁血男儿，最多不过马革裹尸还，也算一份荣耀。
可是战况焦灼之时，北堂墨染发现千千万万的将士竟然不战而死，大批的士兵成片地倒下，痛苦的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惨烈之况目不忍视。
北堂墨染知道中计，且战且退时有斥候匆匆赶来报说房大人守的城北线外猎户国的帐篷里竟空无一人。
天色渐黑，斥候急的满头大汗，跪在北堂墨染面前。电光火石间突然自袖口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北堂墨染的心脏处狠狠刺下去。
北堂墨染眼疾身快闪开一段，纵然如此还是被匕首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飞速渗出来。北堂墨染单指将剑挑飞出鞘，唰一声结果了那个猎户国的奸细，他的同伴见状掉头就跑。
北堂墨染心中迷雾终于拨开，兵将纷纷倒下明显是中毒所致，下毒之人必然是猎户国混进来的细作，想得到解药还得从他们身上想办法。北堂墨染当机立断一路追去，到一处山洞时那猎户国的细作得了帮手立即回身与北堂墨染缠斗，不远处已经倒在地上的是大力和白无尘，苏寻仙和阿烈也身受重伤。
容不得北堂墨染多想，刀已逼近身来。剑影纷飞刀光凌乱，险状频出。
细作自知敌不过北堂墨染，只能趁他心绪不稳之时速战求胜，引他来见几位生死不明的星主也正是此意。又见他已经受伤，便招招都对准了他伤口处。
只可惜想法虽好，却还是低估了北堂墨染。昔年他受教于黄道国第一高手，十二岁与师父对战百招而不落败。他师父乃是个十分不正经的人，曾感慨，“我这样风流不羁的浪子，能教出你这样稳重的徒弟，可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哈哈哈。”
北堂墨染正擦剑，看了自家师父一眼，淡淡道，“今日先生进宫来，正好请他教一教师父这成语是如何用的。”
他说的先生，自然是以古板迂腐著称的帝师，要是被逮着，估计三日之后还能“余音绕梁”，他师父一听几乎跳起来立刻就要跑，“你不早说！”
北堂墨染收剑入鞘，“师父慢走。”
他师父已经窜出去一段路，又出人意料地折回来，难得正经了一回，“墨染，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最后只有一句话送你。你记住，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先给对方什么。”
“师父……慢走。”北堂墨染自小就很明白孤独是什么，教了他多年的师父说走就走，便更加剧了他的孤独。他一向内敛不肯表露什么，只默默地将这句话记了多年。
想要，得到什么。
北堂墨染周身气势突然凌厉起来，让细作以为他是困兽犹斗的最后一击。他故意露出一处破绽，装作被击中倒地，却在细作挥刀露出空门之时用尽全力刺出了必杀之剑。
宸王殿下的必杀之剑，天下无人能逃的开。细作吐血不止，仍然狰狞的笑，“现在…杀了我也没用了…他们已经全部被下毒了……”
短短一夜，北堂墨染先失幼弟，再失挚友，平日里亲如兄弟的众星主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连番打击又身受重伤已是不可堪，只因国难当头，内忧外患才勉力支撑。他几乎颤抖着去捂住苏寻仙的伤口，“寻仙，我从武仙国带的酒你还没喝呢……”
“我没事儿，” 苏寻仙看着他，勉强若无其事的笑，“你快去救皇上。”
他说这样的话，连自己也不信，却仍然固执劝道，“快去吧，嫣然还在宫里呢，我知道你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别教生死隔开了。”
北堂墨染恨到红了眼圈，一字一字道，“我一定，替你，替你们，报仇。”
身后猎户国大军的杀伐声四起，已经容不得他再犹豫，北堂墨染决然转身，错过了苏寻仙最后的凄然一笑。
墨染，这次我可能真的要失约了。
入夜，皇宫四处比之白日都安静下来，可越是这样的安静，北堂墨染的不安就多一分。匆匆冲进大殿，入眼是一片狼藉，菲菲倒在北堂奕怀里，各星主果然都中毒了！北堂墨染下意识的就去寻嫣然，慌乱的踢翻了桌子椅子，短短的几步路仿佛翻越大山般漫长而艰辛。
“嫣然！” 北堂墨染扶起她，不愿意相信的一遍遍唤她，“嫣然，对不起，我来晚了。”
还是，来晚了。
他才刚刚看清自己的心意，他才刚刚准备好开始新的生活。嫣然从前那句，免教生死作相思。终是一语成谶了。
天命是不可违的吗？
北堂墨染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如果不是，为什么他做的一切努力都分毫没有改变结果；可如果是，又为什么让他有预知的异能。

他颤抖着将嫣然抱的更紧了些，嫣然在他怀里呼吸低弱，想同他笑一笑都十分艰难，“墨染，不要再道歉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已经听的够多了，他们好像总是在错过。从前看书里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嫣然总以为是她不够努力不够诚心，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木石也动心动情，却又大难横出，阴阳两隔。
毒性发作，嫣然痛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下辈子，不要再让我…等的太久了……”
这一生太长，从未得到过你。
这一生太短，才刚刚拥有你。

还更吗

番外
关于你我
北堂墨染在宸王府醒来的时候，看见嫣然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分不清究竟是多日来复现过无数次的梦境，还是她真的就在眼前。
嫣然见他醒了，扶他坐起来，端过一碗药，白玉的勺子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北堂墨染不敢动，怕是梦境，稍微一动她就又不见了。
嫣然举着碗笑他，“人说秀色可餐，却没听说过秀色可药的。”
秀色可餐。
是的。
北堂墨染干裂的唇动了动，缓缓抬手碰了碰她的珠钗。他的手本就生的修长白皙，久病之下几乎苍白。
轻轻抚过她额间花钿，描得细长的柳叶眉，唇边的那颗痣。
北堂墨染忽然想起那时小荷千辛万苦到了三江口，只闻得嫣然被推下城墙的噩耗，抱着嫣然的尸体不许他靠近。“小姐喜欢了王爷那么多年，王爷分毫不肯回应便罢了，带她来战场劳心劳力也罢了，如何连她性命都护不住？”
“她一心都在王爷身上，王爷就能利用她的感情来换战无不胜的好名声么！”
“小姐生前宸王殿下既不愿真心相待，死后还不肯放过她吗？”
声声泣血。
北堂墨染无言可对，自三江口回国的路上大半是昏迷的，因只有昏迷时才能见她。
“嫣然。”他收回手，声音低哑的不像话。
“嗯。”嫣然温柔应他。
“真的，是你吗？”北堂墨染眼底浮起困惑，这样的梦境，真实到他不敢信。
嫣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是我，我没死。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嫁给你的，谢嫣然要嫁给北堂墨染的。”
谢嫣然要嫁给北堂墨染。
他苍白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嫣然那时并不是逞匹夫之勇，她一早知道隐身的异能撑不到最后，便挟持了猎户国的一个残兵，封了哑穴易容换装来顶替自己，然后趁乱逃了出来。
“对不起，”嫣然伸手拧一拧北堂墨染的脸，“吓到你了是不是，怎么瘦了这样多。”
北堂墨染握住她的手，清如细雪的两个字，偏偏是调笑的意味，“放肆。”
“是，嫣然放肆，宸王殿下受累，勉强娶了吧。”
门外苏寻仙终于放开小荷，让小荷冲了进去，小荷抱着嫣然就是一通哭，哭完又被苏寻仙拎走了。
小荷气鼓鼓地不肯理人，苏寻仙好声好气的劝她，“墨染和你家小姐坎坷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不是很好吗？”
小荷甩开苏寻仙，使劲一下踩在他脚上，“你放开我，你跟王爷一个鼻孔出气，自然向着他，只可怜我家小姐，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苏寻仙的微笑保持的很勉强，仍然坚持道，“小荷姑娘误会了，寻仙和王爷可不同，遇见喜欢的姑娘是决计不肯放手的。”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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