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的着装风格已经慢慢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已经开始了进入沉淀的过程。全身半新不旧，刚刚披到王耀身上的风衣是多年前的经典款，怎么穿都不会过时，衬衫的颜色内敛深沉，腰带简约低调，看不出牌子，裤子仿佛是刚熨过的，裤线笔直；鞋子款式简单，干净光亮，搭配得当娴熟，没有一件张牙舞爪的配饰。
“那我就是带领着受伤骑士重整旗鼓，走向胜利的魔法小鸟。”他单手揽住王耀的肩膀，语毕甚至发出了一声好玩的“咕咕”声，王耀笑了。
时隔四年，触手可及的亲昵让王耀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王耀笑着笑着，眼睛有些湿烫。所幸不是一串一串流个没完，只是缓慢而不可控的层层湿润。他握了握弗朗西斯刚刚递过来的手绢，抬起手飞快地擦干了眼睛，柔软的布料按在皮肤上，用极佳的吸水性吸干了他的眼泪。
他有些庆幸，刚刚接过了弗朗西斯的手绢。
但是难免觉得自己的表现太DRAMA，又太婆妈。
弗朗西斯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喉结动了动。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四年前。他们说得没错，工作之后时间会越来越快。”门外送进来的狂风让人猝不及防，弗朗西斯单手按住了他的肩头，那件外套仍然不服帖，索性停了步子帮他系扣子，“你太瘦了。我之前为了把自己塞进这件外套里为减重忙了整整两个月。”
“我还以为你会满足于六年前的体重——你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位模特了。”王耀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
“哦？我的同事也这么说，不过毫无善意。我还得谢谢我的顶头上司，每天挖空心思给我找麻烦，花样翻新。我睡不好，也没胃口——连我的脂肪都讨厌我的上司。”他变魔术似的抽出了一把修长漆黑的McQueen撑开，和王耀并肩走出了航站楼。雨点密密地落在宽大的伞布上。
“还好你带了伞。”王耀有意不去看刚刚的垃圾桶。
“上个月在伦敦出差之后养成的习惯，虽然我觉得这样像极了亚瑟。”
王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四周是忙碌的人群和冷腻的雨水，头顶是宽大的黑色伞布，原本让人觉得厚重压抑的颜色在此刻变得极为可靠，王耀被弗朗西斯护在怀里，好像再猛烈的风雨都近不了他的身。
王耀拿出车钥匙，打开了路边黑色大众CC的车门。
“你居然就这样把车子停在这里？”弗朗西斯的表情有十足的惊喜。
“事发突然。”王耀坐上驾驶座。“敢骂人的在街面上一抓一大把，有底气过来砸车子的倒是百年难遇。哦，你的箱子放在后座就好。”
“你比之前随性了很多。”弗朗西斯坐进副驾驶，借着系安全带的方向看着王耀的侧脸，“听亚瑟说这次的婚礼在中国，我还以为是你要结婚。”

听见他再一次提到亚瑟，王耀的眉尾动了动，发动车子后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刚好对上了弗朗西斯的视线。
“他不是为小说出版忙得焦头烂额……”
他的声音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没入水中前发出的最后一段音节，音调飞快地下降，到最后完全没有声音。
还是那双安静深邃得可以让人沉迷的眼睛，似乎是因为对方变瘦了，眼窝陷得愈发深邃。
他的眼神很复杂，温柔，疲惫，侥幸，欣喜，和一些王耀羞于开口描述的东西。
深情这个字眼用在这样的场合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王耀抽离开了视线，看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腕，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
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与弗朗西斯的独处气氛就越来越微妙。而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亚瑟的女儿已经出世了，事事无感的伊万像初恋的小伙子一样坠入爱河，阿尔的工作渐显起色，所有人都在向前走，甚至已经有人做了父亲。
他恨自己的过分迟钝和病入膏肓，但是弗朗西斯对此仍然没有自觉，就像现在，弗朗西斯用一种温柔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而自己正在为他的左手的中指没有佩戴戒指而感到庆幸。
他觉得自己疯了。
弗朗西斯刚刚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一时间让他很热。
王耀摇开车窗，湿冷的空气鼓鼓送入，他深吸了一口，强作镇定。
“这些年过得好么？”他笨拙地寒暄。他的亲昵好像更善于通过肢体接触来表达，两个车座的间隔让他显得有些笨拙。
“我很好。”他飞快地回答，同时装作认真开车的样子看着前方——望不见尽头的车流，缓慢地蠕移着。原本你来我往的谈话被王耀有些生硬地停止了，车内安静了半晌，王耀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片刻再次开口。
“你——”
弗朗西斯与他异口同声。
“你先说。”弗朗西斯笑着望向他。
“这次回来要不要在中国多住几天？我们好像很久没好好聚一次了。”
王耀的“我们”在很多时候往往只代表“我”。
弗朗西斯点点头。
“一定。”

（02）
公路上的车流终于动了起来。王耀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去碰上弗朗西斯的视线。细密的雨帘一层一层铺在风挡上，然后被雨刷器不紧不慢地捣散。
“要结婚的是阿尔。”王耀说，“算是在最好的年纪成家了，我为他高兴。”
弗朗西斯转眼看向窗外，王耀的心情似乎极好，在逐渐畅通的高速公路上一路超车，一辆白色的路虎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那你呢？”弗朗西斯反问。
“什么？”王耀佯装走神。
“没事。”
弗朗西斯素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本不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王耀想。他有些赌气，一脚油门踩下，继续专心超车。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阿尔婚后，其他人的关注点势必会放在自己身上。
五个人在大学的时候约好的，一人结婚，其他四个人为其做伴郎，不得缺席。
而自己又是不可能结婚的。
弗朗西斯喜欢王耀，这是只有亚瑟才知道的秘密；而王耀，没有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原本可以用来好好叙旧的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弗朗西斯沉默着看向窗外，王耀安静地看着前方，车子一路驶进市区，街边的风景逐渐热闹起来，道路两旁开始出现整齐漂亮的绿化带，还有风格极其明显，国外设计师亲力亲为的高层建筑物。
弗朗西斯兴致阑珊，轻轻眯起了眼睛。
“凯悦？”很久之后，王耀终于开口。
“你还记得我出国之后都住在哪里。”
“因为每次都是我接机。”他在黄灯前停下。“第一次在法国无照驾驶的经历真是太难忘了，回国之后我甚至觉得街道上的车子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车一样可爱友好。”
“哦……你说的是那次。”弗朗西斯迅速接到了他的点。
“穿PRADA的恶魔婆婆。”他点头，旋即笑出声。
“同事说我开车的技术很糟糕，甚至还要拿上一个呕吐袋企图让我感同身受。”他恨恨地。
“堂堂高管，还要给别人开车？欺压年轻人倒是不分国界的。”
“顺路二字限制了我太多的自由。你经常说我们很直爽，占起便宜尤其如此。”他笑。
“如果起飞落地都有人接送，我又何妨去考驾照。烈日炎炎，考官在侧，两手打颤。”他顿了顿，摇摇头，“太OVER。”
“那么你的上下班？”
“地铁四通八达。”王耀装模作样地叹气，“现在油价涨的厉害。”

“快到了。”王耀瞄了一眼导航地图。“你来的正好，现在是淡季，正适合一个人度假。”
“方便我去看你吗？”他问。
“嗯？”王耀定了定神，看他，精致的面孔，和温柔的神情。王耀微微低下头来。“当然，有事电话我。”
“今晚有时间吗？”弗朗西斯问，怕王耀误会，在他开口的间歇连忙补全整句话，“阿尔要我们陪他喝一杯。”
“没问题。”王耀一口答应。此时车子已经开到了门口，训练有素的门童即刻向这里走来。“时间和地点，等会传简讯给我吧。”
“好。”弗朗西斯解下安全带，看向王耀，欲言又止。此刻车门已经被打开，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摸了摸王耀的侧脸，或者更恰当地说是用指节蹭了蹭，一句飞快而小声的“路上小心”之后，逃也似的下了王耀的车。
王耀看着他消失在自动转门里，愣在座位上，死死地抓着方向盘。
弗朗西斯在出电梯后接起了亚瑟的电话，后者正在超市里陪女儿买零食。
“你回来了？”
“明知故问。”他翻了个白眼。
“你……王耀知道你转到分公司工作的事了吗？”亚瑟看着围着货架打转的小女孩，弯起腰将她抱起。
“还不知道。”
“你不应该一直瞒着他。”
“你不应该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他。”
“比如在你上任的那天，以恶毒资本家的模样登场，Surprise！”亚瑟讽刺道。“作为老友，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件事最好由你本人公布。”
“出任恶毒资本家只是顺便。”弗朗西斯拿出房卡开门。“我是为他回来的。”

（03）
王耀从地下车库走出来，雨已经停了，阳光炫目。秋老虎正在尽己所能地炫耀最后几日明媚。
他脱下了弗朗西斯在机场为自己披上的风衣，搭在臂弯上，有意避开了树荫，顶着阳光在小区里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行走。黑色的布料很吸热，不多时，臂弯上的风衣被烘得发烫。他低头看着臂弯上的衣服出神，良久，鬼使神差地抬手按上右脸。
还是热的。
弗朗西斯下车前疑似失态的举动让他十分介意。
有贼心没贼胆的瞻前顾后，唯恐败露最后撒腿就逃的怂，将一个本可以很自然收尾的举动做到状况百出，徒添尴尬。
王耀想起他刚刚落荒而逃还要佯装淡定的模样，冷笑一声。
弗朗西斯刚刚的举动包含了什么，他也不清楚，但是他从中感觉不到轻浮，更多的都是小心翼翼和束手无策。
如果没有轻浮的意味，那自然可以排除性骚扰的可能。
性骚扰。这个结论让王耀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不是没有过这种不愉快的经历，现在同性恋到处都是，更何况是以OPEN著称的外企。那些衣冠**平日都藏得极好，西装挺括，肌肉迷人，发型清爽，然但凡出手就暴露教养。王耀这种人本是看起来最易得手的类型——简历差强人意，没有过人背景，晋升空间有限。其余不必再做赘述，只需这三条就已经让那些老谋深算的“猎头”相信，王耀急需他们的拯救和提拔，会为了丰厚的薪水和节节攀升的职位听信他们的鬼话，乖乖脱下衣服张开大腿。
几乎所有洋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在中国待上一段时间就自以为中国通，事实上他们见到的就是一栋大楼甚至一个楼层里的芸芸众生，连冰山一角都及不上；他们觉得基层的新人对上级的世界是向往的，并且对洋人有着不自觉的盲目崇拜……
但是王耀恰恰不是他们想的这种人。一切都是皮相作祟，他看起来斯文安静，一定擅长装聋作哑。
“干嘛摸大腿搂脖子？我告诉你，***不搞同性恋！公司年会是吧？年终度假是吧？大庭广众是吧？你拉拉扯扯给谁看的？我对洋人的鸟没兴趣！伊册那再不检点我把你的事全都抖出去！”
在义正言辞（暴躁）地拒绝了自己的非直接上级之后，王耀安然等待着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一系列麻烦，直到日历翻到新的一页。看来但凡是人都知道理亏之后学乖，尤其是不上不下的小头目。欺软怕硬不分人种，色佬也怕火烈鸟。王耀对此松了一口气，却开始对这份差点就被自己亲手砸掉的饭碗愈发珍惜，回想起来尽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
王耀对升职毫无热情，但也因此更容易摸清楚外企的体制——条理清晰，各司其职。一边讲远大前程美好未来一边作势要给人宽衣解带的上级多是不靠谱的骗子八爪鱼，王耀五年来乏善可陈的工作经历到最后积累下来的经验都是光鲜背后阴暗潮湿的一面，他自己也觉得膈应。
王耀绕开小区里一边看手机一边神游的孩子，走进了七号楼。进门瞧见电梯正在顶楼磨蹭，转头奔向身后的楼梯。

他一路跑上六楼，开门，换鞋，扑进沙发里装死，一气呵成。怀里还抱着弗朗西斯那件矜贵的外套，他忽地爬起，想了想便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继续埋头作鸵鸟状。
与弗朗西斯的久别重逢让他心里越来越乱，他甚至开始觉得大学时，那个裤子上沾满颜料，整天懵懵懂懂的胖男孩更平易近人一些。
对，平易近人。他在麻制的面料中间睁开了眼睛，灵光乍现似的。
现在的弗朗西斯，给他更多的感觉是“小心 ”，有意端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给王耀。
说来多可笑，一个高定加身，身居高位的中年才俊，竟然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自尊。做着一些漏洞百出的讨好和迎合。
有必要么。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他嫌弃起自己的不知好歹来。
亚瑟在结款台前排队，看着小女孩放在购物车里的零食，温柔的笑了笑，一手拉过身旁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另一只手拿出了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看着唯一一个“A”打头的名字。
前面的人已经结款，收银台上的格子刚刚撤下，他重新把手机收好。
“多少是个大人了。”他默念。
阿尔弗雷德的特异功能之一是能够准确感应到王耀是否处在睡眠状态。这种特异功能在存在时差的条件下仍然能够正常使用。
阿尔弗雷德的特异功能之二就是能够在王耀睡意正浓的时候用一部手机打断他的睡眠。
王耀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下午了，朝西的窗户里在窗帘上泼了大把金光。王耀一直有关窗帘的习惯，房间里时常会有些黯淡，只有下午才会将窗帘打开，放些夕阳进来。他从沙发上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像个盲人一样摸到了还在充电的手机，昏昏沉沉之间想到了不要插着充电器接电话的生活提示，闭着眼扯下了充电线，又闭着眼接起了电话。
“扰人清梦，十恶不赦。”王耀有点气闷，“琼斯少爷求你行行好，你有长假休养生息，我们上班族就靠着一个周末续命。”
“王，下午好！”对面有意无视了他语气里的怒意，“昨天不是讲好了嘛，要陪我过最后一个单身周末的呀——顺便给弗朗接风洗尘。”
王耀被对面过分热情的声音吵得有些头痛，“过几天就结婚了吧？单身周末……亏你想得出来。”阿尔对什么事都随性得过分。
“婚前的各项事宜，我和燕都有明确分工，公务均等，她不多，我不少。”阿尔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别把我当成剥削中国贤妻良母的资本家丈夫哦。”
王耀勾唇。
“今晚……哦，约在哪里？”
“弗朗不是说他会通知你吗？”
王耀这回才算从和阿尔的插科打诨中真正地清醒过来。他想起了太多的细节，不只是弗朗西斯下车前答应了给他传简讯，甚至是弗朗西斯的指节飞快在自己颊侧刮过的触感……
他在心里狠狠叫停。
“他的手机没电了，我联系不到。”他说谎。
“我们三分钟前才通过电话。”阿尔丝毫没有关注他的小心思。“弗朗说你们之间生疏了不少，老友一场，相识不易，何必呢？”他说话越来越像个中国人。
王耀握着手机默默咬牙。
二五仔！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眼前闪过了数年前阿尔和弗朗西斯一起买快餐的画面，当真是亲密无间。
“我们两个好得很，晚上见。”他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里没有弗朗西斯的简讯。
要么是他一程劳碌，已经忘了；要么是他在等着王耀主动联系。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早早将弗朗西斯看作一条老狐狸。王耀认输，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弗朗西斯的名字，拨通后三秒钟后被接起来。
“下午好，耀。”他的声音疲惫又温柔。“那个……上午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的确应该感到抱歉——所以答应给我的地址呢？”他适时绕开了话题。
“哦……对，没错，我答应过你的。”他会意。“回到酒店倒头就睡，什么都忘了。”他随手将刚刚电话会议里做的笔记丢在一旁，动身出门，“我去接你。”
“时间要来不及的，我自己开车去就好。”
“家庭餐厅，导航搜不到的。”
王耀彻底认输，恨自己刚刚没有跟阿尔软磨硬泡死磕到底。
“对了，你的外套在我这里……”
“啊，是的。”他在电话里“咕咕”地笑起来，“我今天见到你之后有点……”
王耀笑而不语。

（04）
阿尔将他最后一次单身周末的地点安排在了一家中意夫妇合开的家庭餐厅里，位于一片近郊的别墅区，店面含蓄幽雅，摆放着漂亮的英式家具。
“我太太很喜欢，就从英国空运回来了。”店长如此回复阿尔慷慨激昂用词不当的赞美，他同阿尔差不多高，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咧嘴就会露出小虎牙，但是眼神里尽是老道。
“这里不是很好找，你们的招牌已经被二楼阳台长出来的花藤挡住了。”亚瑟一贯的心细和爱管闲事。
“中国人都讲缘分的，能找来这里的都是有缘分的人。”他对亚瑟笑笑，答得圆滑。
“但是这样对回本无利。”亚瑟不依不饶。
“开家庭餐厅是我太太的意思，我陪她玩的。”他取来两本厚厚的菜单，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这位固执的英国客人，“我们还有一个靠窗的位子，请问需要吗？”
“这里不是有很多空位吗？”阿尔疑惑。
“空桌还有最后三张，其余的在四点钟前已经被预定好了。”他一笑，又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两位先生的运气真好。”
阿尔的眼神里充满了艳羡，就像在流鼻涕的小时候看到了其他孩子脚上穿的名牌球鞋。
亚瑟沉默片刻，然后说了声谢谢。
“好的。我们还要等人，过一会点菜。”
亚瑟与阿尔相对而坐。窗外是肆意生长的绿植藤蔓，将夕阳切成了零散的光斑。店主将院子里的空间悉数让给了植物，打理得赏心悦目。若将来有了孩子，在花藤之下荡起秋千，好不惬意。
亚瑟收回目光，看着专心研读菜单的阿尔。
尽管网络上的联络已经接近频繁，他们也很久没有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阿尔稚气未脱的面孔让他想起了大学的时候面对面在食堂吃饭的日子——尽管那个时候桌子上铺的不是意大利细麻的桌布。
“还在为移民的事烦心吗？”阿尔在菜单中间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亚瑟神色一动。
“因为我有一颗能高分修满双学位的脑瓜啊。”他得意洋洋，后对着亚瑟的白眼清了清嗓子，“如果举棋不定的时间过长而且让你感到焦虑的话，说明你心里并没有那么想移民。”他继续低头看菜单，补了一句，“别折腾了。哪天在街头咖啡厅被人一枪打碎了杯子绝对会成为你在美国留下的第一个心理阴影。”
“先别说我的事。”亚瑟一把合上阿尔手里的菜单，狠狠夹到了他的大拇指，阿尔吃痛张嘴。“你知道弗朗西斯这次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吧？”
“哦，知道。”他专心揉着自己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接茬，“他不是说自己像个Snow White一样天天受BOSS虐待吗，就干脆自荐到中国的分部逃命了。怎么了？”
“很好。”亚瑟点头，“那我告诉你，今天你先不要……”
“欢迎光临！”虎牙店长迎客进门。
亚瑟回头，王耀用胳膊微微跟弗朗西斯隔开了点距离，抬起手对他轻轻挥了挥。
“伊万说他的飞机晚点了，今晚不用等他。”王耀转达。
“黄金麻质地坚硬，耐气候性好，适合长期安装在室外，但是表面太过光滑，最好不要铺设在台阶上。”弗朗西斯难得多管闲事，小虎牙听完连连点头。
亚瑟想起王耀刚刚的小动作和弗朗西斯的一番话，推导两番，大致知晓了两人刚刚在门口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可惜，对方看起来不太领情。

“在中国定居，开店？”王耀点点头，“不错，蛮好的。”
“我记得你在大学里面做助教做得好好的……”弗朗西斯被柠檬水哽了一下。
“教书是一项很优美同时没有什么前途的工作。”阿尔刚吃掉一只生蚝，眉飞色舞，“我对给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动辄就要拎起保温瓶殴打教师的大孩子批改试卷和整理处分通知的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
“哦，没错。”亚瑟放下茶杯，“我记得你曾经拎在手上的是一瓶被遗忘在冰箱冷冻室的2.5升可口可乐。”
阿尔一时语塞，只能瞪眼睛。
“那你想开什么店呢？”王耀将两个人斗嘴的苗头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
“网红店行情看涨，热度可观。”阿尔不愧是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了，新词旧谚说得比有些中国人还溜。“现在，店面装修，停车场，空调，WIFI都是标配了。至于食客，没时间的人订外卖，有时间走进餐厅但只为扒几口饭果腹的人会越来越少的。美式的KFC，中式的东方既白都是快餐界历史悠久根基稳固的老品牌，望尘莫及，我就另辟蹊径了。”
“你的确很有当网红的潜质。”王耀一语双关，阿尔到底不是中国人，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只做是夸奖，乘着醉意笑得更开。
“一线城市里每天关门歇业的店面可能比你身上死掉的细胞还多。”亚瑟出言提点，“不要对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过分专心，那些东西站不住脚。餐厅的精髓还是在于主厨如何带给食客味觉上的享受。”他习惯了写书和读书，说话自带书面语的优雅与刻板，王耀靠在座位上默默忍笑。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弗朗西斯不放过任何一个和亚瑟斗嘴（且有巨大胜算）的机会。
王耀觉得自己在这几个金毛妖孽中间就像一个消防员，他们仿佛天生相克，还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自己察言观色依势而行四处灭火，哪怕一颗火星子都是安全隐患。
还好今天伊万不在，王耀暗自庆幸。
“我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次的地址是亚瑟选的。”王耀再次岔开话题，“你从来不会主动选择菜单上没有价码的餐厅的，今天是个例外？”
“哦当然！”阿尔眼睛一亮，“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的最后一个单身周末。”王耀顺水推舟。
当话语的目的性越明显，脑内预期的画面也就越清晰。
王耀所求的不过是一次其乐融融的聚会而已。他以为自己的知足能够得到垂怜，自己的预想能够接近完美地一一兑现。
“不止！”阿尔对弗朗西斯举杯，像捧出一个惊喜般，热情洋溢，“祝贺弗朗西斯脱离苦海，成功入职曼浮中国分部！”
亚瑟下意识拿起茶杯放在唇边。
王耀手指一抖，叉子迅速脱手在骨瓷盘子的边缘磕碰了一下，最后义无反顾砸在脚下的玻璃楼板上。巨大的脆响在安静的餐厅里响得格外突兀，三五个衣着光鲜的食客纷纷侧目，邻桌的外国人皱着眉头看了过来。坐在王耀身旁的弗朗西斯微微侧身将王耀挡在身后，对邻桌转脸相迎，目光冷淡。像一只试图驱赶入侵者的黑豹。
“这家餐厅里有正宗的意大利手工冰淇淋。”亚瑟试图缓解气氛。
“好的呀。”王耀忙着走神，早已把自己肠胃脆弱忌食生冷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他侧过头冲弗朗西斯一笑，“恭喜，曼浮中国分部欢迎你。”
弗朗西斯踌躇满志，迟迟没有搭腔，王耀耐心有限，重新留给弗朗西斯一个侧脸，拿起新换的叉子专心戳弄面前五颜六色的水果沙拉，叉起一块红艳艳的火龙果细细咀嚼。
弗朗西斯和亚瑟交换了一下眼神。
确切地说是亚瑟堆了满眼的“活该”给弗朗西斯看。
王耀刚刚享用完那块火龙果，嘴唇被果汁蹭得好像刚吃完小孩，“为什么会想来中国分部做事呢？”弗朗西斯不像是那种乐于做诸侯王的人。
“总部的椅子如坐针毡，同事每日赠我白眼。要不是同他们平起平坐，早晚被他们做成BBQ烤掉。”弗朗西斯语气轻松，不见半点冤屈。“中国分部就相当于总部后面的小花园，环境舒适，适合闹中取静。”
王耀全然不顾自己正顶着火龙果味的烈焰红唇，只顾勾唇冷笑。
谎话连篇。
假装退而求其次，假装胆怯，假装落魄，演技拙劣，漏洞百出。王耀只是笑呵呵地听，无心揭穿。
谁不知道总部是座金矿，谁不知道弗朗西斯已经与那个宛如第三次世界大战般的环境难舍难分。他分明散发着强烈的攻击性。
正当食欲不佳的王耀准备对盘子里最后一块火龙果下手时，冰淇淋端了上来。
漂亮的英产骨瓷里精致的一小球，表面还挂着半片晶莹剔透的冰霜，美丽可人。王耀果断舍果而取冰淇淋。
“耀，你的胃……”他出言提醒。
“美食当前，百病立消。”他笑吟吟地刮起冰淇淋上的银霜，决口不再询问弗朗西斯工作的事，要多洒脱有多洒脱。
弗朗西斯看他一派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微微皱眉。

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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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更新

四人晚餐相安无事，气氛正好。阿尔一门心思设计他的人生蓝图，由于酒精助力，激动得面孔发红，喋喋不休；亚瑟见王耀的态度是一贯的不冷不热，全当作正常反应，内心的一块大石也算落地；弗朗西斯满心狐疑，专心浪费面前佳肴，无心理会刚刚放心嘴里的是鹅肝还是雪梨，余光紧跟王耀，试图找出哪怕毫厘大小的破绽，比如不悦，比如惊讶，比如冷淡，都是他为自己心神不宁的体现。
王耀毫不理会对方的注视，专心享用美食美酒，好似老饕，偶尔说话也是同阿尔互翻旧账，磨皮斗嘴。
夜幕降临，几个人酒足饭饱，阿尔心满意足同时抱怨亚瑟今晚滴酒不沾太煞风景。
“我喝酒了谁来开车。”亚瑟反驳。王耀好奇，随口问这里的车位如何计费，在听到价格之后故作惊讶地说“我刚刚吃掉了一个车位！”。
弗朗西斯看着他红润的面庞和嘴边迟迟不消的笑意，确定他喝醉了。
“我送你们出去吧。”亚瑟把阿尔塞进副驾驶，拍上车门。
“不用了，谢谢。”王耀摆摆手，“我走出去，花不了多少时间，顺便醒酒。”
亚瑟没有问过弗朗西斯，只是交流过眼神，随后坐进车里，王耀目送亚瑟的小白车绝尘而去。
“什么时候上任呢？”王耀边走边问。
“不会太晚。”弗朗西斯思忖着，“抱歉，今晚太忙，我——”
“这是你的自由。虽然是在同一间公司没错，但是你来了也是我的非直接上级，是不是同一个部门都难说。”王耀耸肩，“朋友照做，互不干扰。”
自古跨国调职的洋人居高位。弗朗西斯与他之间是天花板，不锈钢板，外加一层高压电网的间隔。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觉得如释重负。
庆幸他反应平淡。
平淡得事不关己。
他根本没当回事。

格子间里外的气氛与先前明显不同，今日明显活跃了许多，好像小学换班主任。这是改朝换代之前的众生相，但此次更迭与从前不同，鲜少有人为王黯的辞职多作感慨，多数人热衷于对新非直接上级的讨论，但都是诸如“颜值堪比Jeremy Dufour”的八卦。王耀呵呵一笑，兴味索然，除却对同事的新闻转播礼节性地回以“这样啊”“真的吗”“原来如此”之外，无意参与其中，打开电脑调整心神准备工作。
没有人对王黯的辞职多加妄议倒是一件好事。
王秋雁放好包，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刚刚坐定，手机传来了信息提示音。她拿出手机，王黯的信息躺在手机里。
“今晚一起吃饭吧，我掌勺。六点钟去接你。”
王秋雁垂眸，而后莞尔，敲了一个“好”。
王耀在洗手间洗过手，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抬脸看着镜子，有些后悔刚刚没有问王秋雁借一支遮瑕。
他一夜辗转。
为弗朗西斯。
王耀静思一晚，有足够的证据使自己相信自己对此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例如烦躁，恐惧，抗拒。
心里极为有限的那点飘忽不定更偏向第六感到来之前的茫然无措。
弗朗西斯被闹钟叫醒，他的手伸向床头，轻车熟路打开了窗帘开关。日光倾城，将弗朗西斯憔悴的面孔照得惨白。他拍拍脸，摸到地毯上的手机，看到没有未接电话提醒，如释重负。
有关职位交接的越洋视频会议从昨晚热火朝天进行到了凌晨，弗朗西斯生平第一次喝空了一整只咖啡壶，直到后半夜，弗朗西斯从间歇性的胸闷和延绵无尽的反胃中坚难入睡。睡前不忘对上级动辄就要开会的爱好表达了一定程度上的愤懑。他从床上爬起来，依次拔下手机电脑充电宝上的充电线，趿拉着拖鞋走向浴室。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里都是咖啡味。

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