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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绥十五年的春，好像来得分外晚些。分明依着去岁这个时候，我应当换了新裁的春衫，唤了风姐儿轻轻巧巧在敬宪公主府的花园玩乐，或把那些瞧得上眼的花糟蹋个遍，或坐秋千，——自然是撒着娇，要她给我摇。
倒是险些忘了。今岁的冬去春来，我是在坤宁度过的。这方天地似乎没有什么冬去春来，因为坤宁的地龙总生得旺旺的，暖得像是三月阳春。
可是紫禁城的春又像被禁锢了一样，它被冰冷砭骨的雕栏玉砌隔绝在人间外了。沉香说不用急，再等等，春啊，总会来的。
那今儿额涅什么时候来看我呢，我问。
她不答。我于是不再问，默默起身道是去御花园走走，由着她为我披一件雪白的狐氅，出了坤宁，她便以把妃色的油纸伞遮在我头顶，挡了伞外风雪。我提盏八角宫灯，暖黄的，好像夜里最后一颗星辰。
“可惜啊。”
我骤然一叹，“便连一朵花都没开。”
@燕山集

（春寒料峭，簌簌的冬雪落尽，北风呼啸而过的时候，仍旧觉得有些寒意，从主院的窗棂望出去，府上的桃花未开，只隐隐约约结了很小的几个花骨朵儿，手捧一盏热茶，颇有些感慨——这一院儿的桃树，从王府移至紫禁城，最终又兜兜转转，回到故土，我似乎还能够瞧见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女亭亭站在桃树下，思忖着要不要晒些桃瓣来作桃花酿。）
（近日来长姐与我说起一桩趣事，百无聊赖间，我与她相约，一块儿去给阿玛请安，暮色四合时是在乾清宫用的膳，因天色尚早，并不着急出宫，忽起了兴致，要拉着她夜赏御园，谁料这厮，忒不够义气，临至半道儿，启鹤那边传话来，这厢便兴冲冲撇下我，去看他的策论，皱了眉头，老大不高兴地拢了拢身上天青色大氅，从容一壁在旁边提着灯，为我照亮前路，绕是暗香浮动，此刻也全无兴致。）
（意兴阑珊地踱步，倏尔前头传来一阵悉索声响，很轻微的人声飘散在风中，未曾听得真切，便是这个时辰，又有谁会在此地。一拂袖，因韫之的先行离开而有些恼，从容自是贴心，在我身前，厉声递询。）：是谁在前头，鬼鬼祟祟的！惊了敬昌公主凤驾，你有几个脑袋可赔？

（一时风狂，一时风歇，烟霄玉镜流。那天幕黑漆着，几粒冬霜碰碎，似银牙磕响。我便立住，姑射中一点漆光，牢牢扣住了长道的颈，禁宫的瓦，眼前的人。嚯，韫之的金贵闺女。）
（即或将要独觐御驾，我本是欲先远眺那宫阙外龙山的一点峰头的。如此，我的脑中能构出星连极动，月满江流之景，那么猎猎的心湖就可平静下去。然而如今，金波摇撼，却耷了眼皮，懒瞧一条嫩影子。并不是多么恼怒韫之——我爱铿锵壮丽的剑鸣，狂傲呼啸的鞭蛇，爱世间一切铮铮骨，爱值得品味的不朽庄严。而这一朵花太娇气了，是不讨我喜的。纵然她无辜乖巧的像一阵春烟儿。）
（我不晓得钦天监批言孤煞的命格，如何能跨入紫禁城的红墙，前朝危月燕之晦事可都恨不得将命数不祥之人踹出宫门，如今呢？中宫竟像只是一味药。）
（玉扆泛澄，我微仰了颈，耐着一点儿性子，尽起做姨母的职责来。）：无意？你如今住在坤宁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可不止盯住你。
（捻袖上霞飞，俯观她的脊。）：若有心人问你一句，如此不知规矩礼数，是敬宪府的家教，还是坤宁的规矩，你待如何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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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又歇，似是要摇动漆黑四合之上寥寥几颗星辰。因而我垂髻边簌簌一挂浑圆的东珠，在这暗夜里瑟瑟发着抖，似是受不住这侵体的寒意。
我自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冷，也不想抬脸儿看她。
她傲骨铮铮，因着觉罗的血。听过塞北的混沌的马蹄刀戟，还有关外如血的残阳，江南小桥流水上的冬雪，世间一切瑰丽，也不过如此。可偏不巧的是，这样的血液，也在白禅撰袖的骨脉里流动不息。
因着晦暗，面上神色诡谲，任谁都瞧不清这张低顺的小脸儿。声色仍娇软，叫人挑不出错。
“敬昌姨母训诫得是。”
先娓娓兰呵，再来又不紧不慢地，禀她下文。
“只是撰袖私以为，见了姨母您凤驾至此，便按着规矩行礼问安，此一桩，并无所失。”
抬了星眸蕴碧，直视她一双清冷凤眸，却仍弯了眼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殿下看是如何呢——？”
@燕山集

（大约今日注定瞧不见日出时的山巅，这世上的好东西，是从不等人的。）
（但我在吐息之间变得并不匆匆了，并且由从容扶侍，在这天光将曙未曙的穹顶下闲慵思量起来——实在是太久没有遇见这么难以打通的关窍了。大部分人的刚直背后，都有一副纱帐，蔽住内里的一团稚气，万丈迷茫。其中的松柏实则不是松柏，只是街盲眼乞儿探路的杖。江河亦不是江河，只是被臆想扯开了身体的，空泛的死水。）：本宫何曾指摘了你问安的规矩呢？
（风云坐在碧霄阑上，缓慢掰日月碎屑。）：矩步引颈，束带矜庄，行容惕惕，虽疾而手足不移。这才是宫里人的做派。做得到的人，不一定能留下，但路都走不好的人，不配。更何况……你口齿“伶俐”，又连话也听不分明。
（闓阳却蛰伏黢黑的密云身后，迟迟不露身。我平心静气等待着短暂夤夜的终结，甚至以唇勾描出一片如意弧来。）：或许你觉得本宫过分苛责于你，但皇宫这地方是本宫的家，本宫自然比你明白——步步都在刀尖儿上，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主子们，倒不如不来的好。

：知道你为什么能在这儿跟本宫说话吗？
（不会作诗的人，在滥竽充数的开端还能刻意做到连说话也要来一个押韵，第二回，第三回，似乎也勉力坚撑下来，然而总会乱套的，越扯越离章法，那点东拼西凑的字句零散无依，将会随风而逝。因此，倘若虚荣心臃肿，那么自信心就该摆的怯懦些，否则踩上高跷的假西施一朝跌下，只会摔开精细油彩，露出藏匿的真容。）
（可她自然是不懂的。我懒于再循循点化，我该去乾清宫了。）：因为你的额娘带挈了你，你沾享着她的荣耀。而她为何荣耀？因为她姓爱新觉罗，她沾享着，这天下唯一帝王的亲缘！老祖宗的规矩，额驸及其父母若见公主，俱需屈膝叩安，有赍赐必叩首，此乃君臣之礼。
（清澈澈的晨，蓊郁起寒春枝子的剑气，青梅尚涩，本不欲削的，但怎么偏偏生长出蒙昧的果皮呢。我敬重皇后，珍惜韫之，更不能忍受完璧有瑕。）：所以别在本宫面前，摆坤宁二字。
（近两步，履叩青砖，声笃然。）：那是我阿玛的中宫，不是，你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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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东风第一枝。我孑然伫立时，竟突然发了狂似的，暗自想念起我的西山晴雪，我的奚山君，还有他那葬在梅林碑下的心爱的姑娘。
那日好像也是这样的风雪，那样砭骨的寒冷。只不过彼时我趴在他宽厚的脊背，行上雪川，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他说等到了山中别院，自已经热有一壶好酒待我。
而不是像现下这般，我像赤足行于刀俎之上。
步步，鲜血肆流。
鸦睫上不巧坠了片雪花。我索性将脸儿埋得更低，埋进脖颈那一圈儿柔软的雪白绒毛里，才感觉到一丝半点儿的暖意。
“您所言甚是。”
重又起，依她之言，屈膝叩安。
“撰袖，请殿下金安。”
山水一程，本应是三生有幸。奈何四九城里，本没有这般道理。

（平日里，我是喜欢这样美丽的皮相并上软腔软调的声儿，以及那颗玲珑心的，就如同我喜欢戏台上唱曲儿甩袖的角。只是呀，她出现的不合时宜，好似院中的盆景，容不得突兀的一枝——哪怕绝色。）
（早前新裁的琼裳浸了香汁，如今拢在身上，随着风穿过花枝，香气四溢。偏首而觑，数步开外，袅袅身影，垂了头，屈了膝——怪惹人怜的。可敬昌，从不是怜人的主儿。）
（压兰腰，扬一双秾丽眼，勾笑三分，唇启唇翕。）：你省得，那就最好不过了。
（指尖从衣袂中探出，生生折了一株含苞未放的桃。墨瞳揽尽绝色，落在她身上，她眼中并无恐惧，并无屈服。啧，她还想学做这冬雪里一株挺立的寒梅？只是春风将至，寒梅也该落尽了——哪能留她？）
（朱唇弯如银钩，小展春山，窈窕入鬓。）：可别跪了。（没得跪出个事儿，沾染一身腥。）
（收回手，紧了紧拥在身上的斗篷，鼻中一声冷哼。已失赏景之兴，遂生归意，踏深雪，次第生莲，生厉声，不再望她。）：本宫觉得，这风雪刺骨，也没能叫你静心，且回去抄上几遍佛经，静静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