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的沉沉嗓音突然响起，白发下的阴影深沉投下，看不清表情：“阿雅她是要以命护涂山，我知道。”
容容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雅雅姐那所谓的牺牲了情，并不是真正的牺牲？”
轻叹一声，她接着道：“为换取妖力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是牺牲情，而是一种限制，雅雅姐对你的情依旧存在，但却是这一世都不可能再有任何情动了，纵然情深，却不会再有结果。如若真的动情，便会妖力反噬，经脉寸断而死。
所以，你也应当知道，白日里雅雅姐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吧。”
三少寂然着，仍是未有言语。
容容便叹一声，冥冥天命，当真弄人。
或许雅雅姐，便是他的劫吧。
可情劫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从未有谁言那个单独的情会生成情劫，纵然是了，便只能称之为一劫数，算不得情劫一说。
寂然少许，三少突然抬眸，眼眸里尽然是坚决颜色，一字一句，像是起誓着苍茫大地，沉然道：
“阿雅她若以命护涂山，我必以命护她。”
从前为谁入了世间红尘，却从未勘破，那些心乱的当初，到最后，都成了疼痛。
可纵然情深缘浅，纵然情成所怨，那又如何，茫茫红尘里，终是爱了。
便要那样奋不顾身。
生死不渝。
天命又可奈何？
容容回首望着苦情巨树，翩跹细蕊轻飏，柔软忧伤。
苦情树下终生苦情一一一可却不是任何情都是苦情，妖与人类相恋，到最终逃不脱生老病死，妖依旧如初，人却已苍颜白发，这难道不是苦情吗？
是，也不是。
那是一种牺牲，人明知与妖相恋不能白头偕老，共赴生死，却还是固执的爱了；妖明白与人类相爱续缘会损失毕生大量妖力，转世后要经历痴心苦等，却还是那般飞蛾扑火，苦情成痴。
因此，所有的妖和人在续缘之时，都算不得苦情。
苦情树下，不断落泪，不断微笑。
容容没有说的是，白日里在雅雅与三少说过那些话之后一一一
苦情树，落了。
其实她还未有言的是，在雅雅得到妖力所暴涨的寒气里，有一部分，并不是雪山妖圣所予的妖力。
那是涂山历情劫所生出的，情力。
其实这一切，这换取妖力，限制动情的一切一一一
本就是一场情劫。

他突然扶上她的肩，抓住她腰间狐形玉佩，那是他赠她的玉佩，直视着她的眸，嗓音依旧颤抖着，大声道：
“若你真的忘了，还留着这块玉佩做什么？”
手上的力道不自控的加大一些，他瞧见她脖颈处反噬出的伤痕，心隐隐痛楚着，声音几乎崩落的歇斯底里，又颤抖得不成样子：
“若你真的未有动情，你脖颈处为何会有反噬的伤痕？！”

雅雅震住了，只那样一刹，她的所有伪装与漠然尽数崩塌。
那一直在心里潜滋暗长的，却亲手割舍和无望的爱，以无可挽回的姿态排山倒海而来。
原来……
她一直都是爱他的。
脖颈处上的确是动情被妖力反噬所留下的伤痕。
当她限制情动之时，到苦情树落，起初只是心口隐隐生痛，可后来却愈来愈狠，直到撕裂般的反噬挫骨她才终于明白……
是她对于自己太过自信了。
是啊，她爱他。不知何起，她就用伪装漠然来掩饰，用无情狠心去伤他，仅是为了，让他弃了自己。
她本就应是个狠心也是个绝情的妖。
日日夜夜，撕心挫骨，在无数个漠然时间，她垂下头，泪水无言滑落，打湿衣襟一一一
她其实一直很想他，很想很想。
可是，她不敢想。
一一一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一一一我日后便唤你‘阿雅’如何？
一一一已入夜了，此处本是风大，还是回去罢，莫要着凉。
一一一阿雅，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一一此酒唤作，美人醉。
一一一阿雅，这是我为你所制出的幻景。
一一一当真？那你欠着我的这个人情，想怎样来还？
一一一阿雅……你在说些什么？
一一一你为何……为何如此对我？
一一一若你真的未有动情，你脖颈处为何会有反噬的伤痕？！
言言，复言言。
恍然一种错乱感袭来。
好像曾经的过往都是一本未被翻开的书，埋在尘土里，抬起一页就页页散架，碎得七零八落；
好像从未知何处而来的风，呼啸着，拍打着，冰冷的席卷过空空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给了自己什么。
她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涂山狐妖先天的优势：美貌、智慧、妖力，太过强势，所以苍天才会给涂山所有狐妖降下劫数一一一
情劫。

不历情劫，不为狐妖。
心生情，情生妖力。
因此便有一说一一一
狐妖之力，源于至情。
其实狐妖之力，哪里是源于至情？情由心生，那些闻风丧胆的妖力，皆是在历情劫后所生出的血花，狐妖的心，只有历了情的痛楚才是真正的“心”，若无心，怎生情？
真正的事实，理应如此一一一
狐妖之力，皆源于心。
雅雅突然就明白，这情起源终结的一切。
那个曾困惑她的，亦是成就她的伊始。
她还忆得，猫妖碧桃一世的终结，一世的执念，碧桃曾说一一一
“这凡尘里，当真磨人。”
“我不想当一个凡人了。”
涂山一族，用尽毕生所摸不透的“缘”，其实皆是空落。
世间有“缘”这一字，却本无“缘”这种东西。
她曾认为是缘左右了情，如今是她终于明白，世间本只有“情”，却无“缘”，因果种种，都只是“情”所牵绊才造就了“缘”。
是否一切都是这般，悟缘悟道，修缘正果，悟来悟去，终是一场空？
她曾为谁堕了九丈凡尘。
只为茫茫红尘中忆得他一眼。
不过是，一场情劫。
情劫本身并不是无限的。
所谓情劫，就是此生已别无所择了，但情还在。
情劫再没情劫。
世间苍茫，蓦然回首时，都期待着那人仍在灯火阑珊处，在那一刹的回首里，藏着春光浓艳如血，恰似年华，深情犹在。今生念起，杳如童话。
但世间最常见的结局是，终于明白所爱之人是谁，却只能在无望中回首。
那灯火阑珊处，已是空无一人。

＿＿
傲来国
六耳咬着桃子，盘腿瞧着断崖之上伫立的三少，月白长袍随风掀起，妖力波动在重山见激荡，层层磅礴，更胜一甘落凡尘的世间谪仙。
六耳便不可察的叹了一声，想当初雅雅初到傲来国，她那般撮合，本也是带着几分玩笑意思，可如今三弟当真用情入骨，料不得好好一桩姻缘，到最终竟成了一孽缘。
六耳缓缓开口，像最后的叹息，沉声道：“三弟，放手罢。
你和她，终究是无缘。”
顿了顿，她又道：“古籍上述，修寒气心诀者，此生都不能再有红鸾星动。你和她之间，并不是谁的错，而是这天命里，本就无这一安排。”
风依旧不留情面的刮着，几片苦苦支撑的枯叶被几斤粉碎，碾得沙哑作响，远处的花红像凄艳的血，几片云从远方飘来，前后遮挡着，层叠着，阴暗隐隐蔓延。
雷声渐进，天色如喑，很快会有一场暴雨。
六耳看见三少微微侧头，任白发被风肆意吹得凌乱，声线在被妖力转化生响之时变得讳莫如深：“这世间的‘缘’究竟算是什么？”
少顷，身子些微一偏，显出边棱分明的脸庞，他的金黄眼眸匿着看不透的神色，甚至不可察的笑了一声，妖力转化的声音更是深沉：
“天命？那二姐你认为，天命又算是什么？”
六耳愣了一愣，随即转回神来，道：“三弟，你这话是何意？”
雷声暴动，天色灰暗沉沉。
霎时雨下。
暴雨猛然而至，沉重打在世间万物，雷声不减。

三少转过头，雨水在他身上肆意击打，长袍霎时打湿，自上而下染成深沉颜色，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粘连在脸上，眸底尽是决然，似穿透世间，金光更胜：
“我傲来国三少爷，从不信这所谓天命。”
声音被倾盆雨声冲刷激荡，竟也未有半分消减。
六耳捏着决防雨，捏决的手突然就征在那里，她看向三少，却仅是瞧见一模糊身影，但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似能掀起万丈狂澜。
六耳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个三少，已不是从前的三少了。
但或许他还是他，但从前的那个三少，却是再无踪影了。
傲视天下，万国来朝。
大雨声中，三少闭了闭眼，他听见耳边风声逝然，空空漠漠，从未停歇过；
他听见远方疾飞归巢的苍鹰，划过天穹，叫声居然有些凄厉；
他感到雨水决绝打下，冰冷的感觉直触血液；
一字一句，似响彻天穹：
“我不曾惧怕这天命，天命何能阻我？”
抬眼刹那，手上妖力无声凝结，乍起金光，更胜金色层层磅礴利刃，不费丝毫穿透阴暗云雾，摧枯拉朽般一丝不减冲向世间，霎时世界都被此强大妖力所围，随着金光一闪后的隐匿，妖力猛然细不可察，待到散去，方才雷雨已是生生驱散，日光普照，似一切都未曾发生。
三少周身开始变得模糊，被金色妖力慢慢包围，他控制着妖力逐渐改变，化成一金人模样，直至让人看不出容貌。
从前或许他桀骜不驯，或许他逍遥无人，但自今日起一一一
他便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三少”。
一个仍是桀骜，仍是睥睨天下，但是心中有了所慕之人，有执念亦是有情的三少。
不遵命数，不惧苍天。
终有一天，他会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保护所爱之人，护她不再落泪；
强到可以冲破这所谓天命，不再无言沉默。
“天命说无缘又如何？此情由我不由天！”

后记：浮生路
凡间界上，一朝一代，日新月异，在尽数时光漠然的转换里，历史与现实连成一片虚幻，朝代更替，徒然交织，以不可挽回的顺序躁动着前行，在无尽的时间里奔驰，青丝剪断，长衫换短，多少个蜕变后，呈现出的，方是如今现代世界。
一一一五百年后。
雅雅时常恍惚觉得，一切似从未发生，却又在现实中迷失，像梦醒后的呆滞。眸光凝在远处的一点上，她便突然像失了什么，有些惘然。
那种撕心的痛楚终究再未有显现过，蛰伏在暗角里，窥伺着反扑的时机。
她似乎一直在牵挂什么一一一又似乎心房依旧空落。
她在苦情树下徘徊，偶尔也有离群的鸟儿落在枝梢，唧唧啾啾的说些她听不懂的往事。
在一个瞬间，她晃过神来。
春去，夏末，秋来。
倏忽严冬，寒风裹挟着雪，将天地铺成一片雪白。
有枯枝，有飞鸟，有远处的山峰被自上而下染成雪色。
她常在雪夜里静默的看着飘雪漫天，任雪在发顶积成厚厚白色，直到容容撑着伞唤她，还莫名执着的再看一眼。
她夜里几次被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惊醒，醒得竟是那般彻底，便走到窗前，怔怔的看着窗外寒光被分割成片片暗影。
雅雅看过许多场雪，却从没有一场，抵得上曾经五百年前的那场。
“臭猴子，只要你没忘记我，我就还活着，活在你心里。”
“我不想你活在我心里，我想你活在这世间。”
心猛然一沉，她徒劳地合了眼眸，单薄的呼吸扑闪在雪夜里。
在那之后，她遇到过许多妖，但却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爱她如自己的生命。
在无数个沉寂的日子里，或是一帘稠密的、迷茫的、清冷的雨里，她会听见涂山闹市的喧嚣，有规律的亦是杂乱的，转换着响在耳畔，她还会望见窗外晕着橘红灯光的空气，繁华盛景尽数展现，那是一个被维持了百年的景象，在沧海桑田里不断转换，却又似乎分毫不乱着。

她觉得，自己如今，才是真正有资格的涂山之王了。
从前她不明白，原来她一心为增长妖力，躲此情劫，因而割舍情爱，直至现在一一一
本就是一场情劫。
涂山古规，不历情劫，不为狐妖。
这是每一任涂山之王应有的劫。
如今，她可以周身寒气肆虐，妖力强大到冷至万物之时，眸底孤清，挟着骇人魔压，声音冰寒着，道上一句：
“涂山，我罩的。懂？”

可她依旧迷茫着。
她曾亲手割舍此生情动。
他却拼尽全力只为忆她一眼。
她早已更替掉真正的心。
而他依旧如初。
迷茫间她闭上眼，无数孤寂夜里难舍的忆嘈杂躁动的交织，天地之间断续连成一片模糊，沧海桑田发烫在脑海化为无尽苍茫。
“雅儿，记住，不要步及红尘……涂山传人一脉，妖力需历情劫方得增长，可所谓情劫…怎能渡得安生？姐姐求你……离这世间情爱远一些！”
“这凡尘里，当真磨人。”
“我不想当一个凡人了。”
“我傲来国三少，愿以全部妖力起誓，与雅雅来世相见。”
“我就是在利用你！”
……
爱是一种需要不断被人证明的虚妄，就像烟花需要被点燃才能看到辉煌一样。
苦情树下终生苦情，逍遥叹里空叹逍遥。
由是在无数个夜风袭人，她仍会淡眼瞧着渺远天地，目光清锐，宛若那古树翩跹如蝶的细蕊，婉然怅意，柔软而忧伤。
也许是她错了，她本就不该生生将它割舍。
那情，活在一处，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
正如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风景里，她对自己依然淡漠一样，她终将是难舍和他一同成熟并走向苍老的道路上，在那些深深浅浅的回忆里，在曾经的一个有念诗声音的小憩的午后，站成一一一
一颗纤长苦楚又坚强的梨花树。
不停淡漠，不停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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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叹》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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