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号
〔1〕
从被带进这家精神病院的那一刻，罗维诺就感到了深深的后悔。但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两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壮汉架着他来到了走廊深处的一间小屋子。
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个花洒挂在墙上，下面有一张椅子。罗维诺还在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却突然被两个壮汉把衣服给扒了下来。
“喂！你们干什么！放手！喂！”
罗维诺一边挣扎一边大吼大叫，但是丝毫不能阻止自己被赤裸着上半身反绑在花洒下方的椅子上。罗维诺惊恐地看着三个壮汉，想到这精神病院里没什么女人，不禁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贞操。这时，屋子的门被打开了，又进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但是这个人看上去给罗维诺的感觉更不像医生。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却让罗维诺感到一阵恶寒。
“Buongiorno（早安）！317号病患罗维诺先生。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卢西安诺。欢迎你来到这个战线后方的净土。不过在你正式加入这个和谐温馨的大家庭之前，让我们举办一场小小的欢迎仪式。”
话音刚落，罗维诺就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是名叫卢西安诺的医生让人打开了花洒。冷水不断地从上方击打下来，在十一月的天气里谁会受得了。但是罗维诺没有说话，他只能死死地闭着眼睛，尽可能屏住呼吸，忍受寒冷的侵袭。
大概过了五分钟，水停了。罗维诺好不容易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剧烈的咳嗽起来。卢西安诺依然微笑着看着他，旁边的一个壮汉用一块毛巾用力地擦去罗维诺脸上的水，让他说话更清楚。
卢西安诺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维诺此时满腔怒火，冲卢西安诺大吼：“***不是知道的吗！把老子放开啊**！”
卢西安诺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而花洒则继续喷出水淋在罗维诺身上。十一月份的意大利也是寒冬，冰冷的水像针一样刺在皮肤上，罗维诺很快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的皮肤开始发紫，寒毛直立。大约又过了快十分钟，冷水才再一次停下。
此时的罗维诺已经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卢西安诺走过来，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维诺……”
“那么你觉得，你是可以拯救世界的英雄呢，还是一个普通的贪生怕死的士兵？”
罗维诺费力地睁开眼看着卢西安诺，后者的眼中透出嘲弄。罗维诺心想：***的就是英雄！这场愚蠢的战争早该停下！一群疯子，一群可以毫不在意同伴死亡的疯子！我就是可以拯救世界怎么样！你个混账医生算什么东西！
——但是，罗维诺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然可能就会憋屈地死在这里。虽然在他看来，在前线打仗的都是疯子，在后方的都是**。就像眼前这个医生。精神病？开什么玩笑！这家伙自己就应该先好好地治一治！
“……我只是一个士兵，一个普通人……”
“是吗？那么恭喜你认清了自己的无能，骗子病号先生。”卢西安诺松开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蔑视和嘲讽。
“像你们这样装疯卖傻以求躲到后方医院的士兵，都是一群懦夫，渣滓。为了国家战死沙场才是光荣的，而不是想方设法逃离战场！”片刻，卢西安诺又说，“呵，不过无所谓了。从今天开始就请好好享受你的新生活吧，无能的士兵——病号317。”
壮汉给罗维诺松绑，套上一件粗布的白色衣服，然后把他带到了一间病房。罗维诺还没有从刺骨的寒冷中恢复过来，四肢僵硬地走进了自己的“新家”。这件病房里有很多和他同样穿着打扮的男人，并且有些还负伤了，应该都是和他一样从前线被送过来的士兵。他们看到罗维诺进来，立即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卢西安诺跟在他们后面，看到罗维诺进了病房，也走上前去，推了一下罗维诺，后者因为重心不稳且四肢麻木摔在了地上。卢西安诺顺势踩住他的左手，冷笑着看着病房里的所有人说：“各位病号先生，本院将会定期对你们的精神状况进行检查。对于没有精神疾病的骗子，我们一定会严加惩处——把他们再送回前线。好了，各位保重，罗维诺先生也是。Addio（再见）。”
卢西安诺带着两个壮汉离开了病房。罗维诺这才得以从地上爬起来。病房里的人都看着他，眼神很奇怪。罗维诺感觉很不舒服，只能强迫自己无视掉那些令人背后冒冷汗的注视，走向角落里的一张空床。他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一会儿又翻过身去，突然看见旁边的床底下居然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罗维诺被吓得立刻坐了起来。原来那是一个躲在床底下的人。
“哟，新来的！别怕，那家伙是比昂吉，他经常这样的。”
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坐在罗维诺的床上，拍了拍他的肩说。罗维诺警惕地看着他，但却换来了爽朗的笑声和压低声音的耳语：“哈哈哈哈！小子，你这样是骗不了那个医生的。我们可是精神病人啊，放松放松。我叫赛迪克，刚才听那个医生说你叫罗维诺是吧？以后就跟着我们混吧！”
“那个，为什么你说话的声音这么小？”
“哦，小子很敏感嘛！”赛迪克又笑了，“不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精神病人像正常人一样讲话啊！”

罗维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环顾四周，已经没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发现，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是一群把医院弄得鸡飞狗跳的疯子。倒不如说所有人都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可言，就像是在这里等候死亡的降临。
“喂，你是从哪里被带过来的？”赛迪克又问。
罗维诺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赛迪克，狐疑地说：“卡波雷托。”
“哎呀，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我没有恶意的！”
“那你问这么多是想干什么？”
“出于好奇，了解一下一些基本情况罢了。我比你先进来，外面的情况很多都不知道——卡波雷托那里发生了什么？”
“……第二集团军和第三集团军在那里和德奥联军作战，输掉了。”
“是吗，那还真是……”
“……死了很多人，而且不知道德奥联军会不会突破英法的防线打到威内托和伦巴第……该死的卡波雷托。”
气氛因为罗维诺的发言而变得沉重。赛迪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一下罗维诺的肩，然后走开了。罗维诺也不想说话，只是坐了一会儿，又倒了下去，在硬梆梆又冷冰冰的板床上度过了他两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战壕里入眠的夜晚。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死而已……和你们一样的……”罗维诺在黑夜里喃喃自语。

［2］
精神病院的环境实在太差，罗维诺在凌晨五点左右就被隔壁病房的尖叫声吓醒了。他觉得很奇怪，原来在战壕里，就算附近炮弹爆炸的声音接连不断，他和战友们依然可以睡得像死猪一样，但是在这里却难以入眠。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周围还是一片漆黑，自己所在的病房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罗维诺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找点水喝。他摸黑在拥挤的病房里寻找水壶，不慎打翻了一个铁盆，里面的脏水泼出来溅到了他身上。
“该死的，这么小的地方摆什么水盆！”
罗维诺摸索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破旧的水壶。打开一看，里面却散发出一阵恶臭。罗维诺低声咒骂了一句，把水壶放回原处。
没有办法了，回去睡着吧。罗维诺无奈地转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床位。突然，他听到有谁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罗维诺仔细一听，是赛迪克的声音。
“罗维诺，你醒了吗？”
“醒了。怎么了？”
“在干嘛？弄得叮叮当当的。”
“找水喝。”
“这里没有水。”
“我知道。”
“……你现在走到门口去，站在那里不要动。我过来带你出去找水。”
虽然罗维诺不太愿意轻易答应，但是现在他已经渴的不行了。从11月5号离开战争到现在过去了3天，他几乎滴水未沾，只是靠着露水勉强熬过来。在求生欲地驱使下，罗维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等着。过了一分钟，赛迪克也走了过来。他轻轻地把门推开走出去，罗维诺也跟着他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很昏暗，只有一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发出“嗞嗞”的电流声。腐朽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罗维诺跟着赛迪克往前走，时不时会听到两旁的病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尖叫声，有哭嚎声，还有别的无法形容的声音。罗维诺低声问：“这些病房里关的都是真的精神病人？”
“是啊，精神病院不关精神病人，也就只会关我们这些接近精神病的人了吧。”
“那，他们安排病房时有没有刻意地把精神病人和疑似的人分开来关在一起？”
“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那我们病房是怎么回事？除了那个比昂吉，我看其他人都……”
“哈哈，只能说被安排到这间病房的碰巧都是一群狡猾的家伙了。”
到了走廊的尽头再下楼梯就到了厨房。赛迪克解释道：“分配到这里的物资不怎么充裕，连水都有一定限制。所以每天只有早餐和晚餐的时候会供应水。其他时候是没有的。如果想喝水，要么自己去十多公里之外的溪边打水，要么偷偷地到厨房喝。所以，很多患者在这里是死于缺水或者饥饿。”
“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活下去，总得想办法啊！我们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躲到这里来的吗？”
罗维诺没有答复，但他在心里是认同这个观点的。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即使是后方的医院，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
赛迪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黑色缸子说：“那就是水缸，里面有水瓢。动作快一点，如果有查岗的来了，就装疯。”
“装疯？”罗维诺不解。但赛迪克只是催促他快去喝水。罗维诺走过去，拿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瓢舀水，赛迪克则在一旁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你在找什么？”
“找点吃的，不然迟早要被饿死。”
“这里不是有吃的吗？”
“得了吧，就他们派发下来的那点，喂狗都不够！你快点，喝好了就赶紧走！”
“嗯。”
水里似乎还混了一些沙子，但罗维诺已经无所谓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咽下去。在战场上的那些日子，很多时候只有弹坑里的积水能喝。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能活着从前线回来，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厨房外有脚步声。赛迪克示意罗维诺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厨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看到形迹可疑的两人，年轻人质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跑到厨房里来？！”
罗维诺顿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赛迪克反应了一秒，立刻把手里的面包全部扔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年轻人走过来把赛迪克拉出来，又看了看一旁不知所措的罗维诺，说：“是不是发病了？以后不许离开病房！跟我走！”
年轻人押着赛迪克走在前面，罗维诺则胆战心惊地跟在他们身后。罗维诺以为这下绝对完了，但没想到年轻人只是按照他们的衣服上的编号把他们送回了病房，警告他们：“精神病人不许离开病房！要是有下次，不打死你们！”
待到警卫员一走，刚才一直疯疯癫癫的塞迪克立即恢复了正常。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幸好这个家伙是新来的，不然绝对要被打了！”
有其他病友也醒过来了，问道：“刚才怎么了？你们俩去干嘛了？”
赛迪克回答道：“带着小子去找水喝，没想到被警卫发现了。还好还好，没被卢西安诺那家伙给逮到啊！”
处在失神状态的罗维诺闻言，突然回过神来：“为什么这么说？那个卢西安诺是什么来头？”
“这个啊……”
“听说是上面派下来的监督员，专门负责处理怠战的士兵。那家伙似乎是个民族沙文主义者，好战情绪很强，反正栽在他手上的士兵很多。都被遣返回前线了，完全通融不了。罗维诺，你可得小心点，看你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方式，小心哪天被他逮个正着，又要回地狱了。

”另外一位名叫赛波尔加的病友接过话茬。
“怎么，那么在意那个家伙？到时候就知道他的厉害了！”赛迪克嘿嘿地笑了。
罗维诺立刻反驳：“才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那么年轻的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
“哈，谁知道呢！嘛，总之小心一点，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来的这条命，可不要再丢到战场上去了。”
“……是啊。我绝对不要再回到那种疯子成群的地方了。”
〔3〕
在精神病院呆了一个星期，罗维诺算是切身体验了精神病***常生活。
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都是由伙夫把清水一样的菜汤和又干又硬的面包送到病房外，由病人自己取食。罗维诺每天都能听到其他病房传来铁桶打翻的声音、病人发病的吼叫声，以及医生毫不留情的咒骂和殴打病人时的声音。罗维诺很庆幸自己被分到了正常人比较多的病房，不至于被病友祸害的有上顿没下顿——不过，到底那些人是正常人，谁又说的清楚呢？
几天后的中午，伙夫前脚刚走，后脚就过来了几个医生，其中一个便是病友们谈之变色的卢西安诺。
“各位先生，中午好。今天是例行检查的日子，点到号数的人跟我出来。”
几个病友反应快，立刻做抽搐状。赛迪克本想提醒罗维诺，但是却被卢西安诺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得已停下。卢西安诺无视那几个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的人，冷冷地说：“309，311，312，313，315，317，跟我出来。”
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依然处于癫狂状态，而被点到号数的人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感觉凶多吉少。罗维诺听到了自己的号数，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而赛迪克此时却拉着他径直走上前去。其他几个病友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病房。

赛迪克看了看前面，在罗维诺的耳边低声说：“你听好，待会儿检查的时候不管问什么问题都假装听不懂，就在哪里发呆也可以。万一被打了，要忍住，绝对不能反抗，也不能表现出你是清醒的！”
“什么意思啊！要我怎么——”
“不这样你就要回战场了！谁叫你小子不肯装疯，害得我跟你一起——”
赛迪克突然噤声，把头地下去。罗维诺往前看，卢西安诺正转过头来看着两人，脸上带着笑。罗维诺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卢西安诺与他四目相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等卢西安诺转过头去，赛迪克才低声说：“你的反应太迟钝了！这下绝对被卢西安诺盯上了……”
罗维诺咬紧嘴唇，心里充满了愧疚。正是为了提醒自己，赛迪克才会被卢西安诺发现的吧。如果自己的反应能再快一点，也许塞迪克就可以逃过一劫……但是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而赛迪克似乎也没有显出多么沮丧，反而在检查之前给罗维诺鼓劲：“没事，不是你的错。我自有办法保命，反倒是你要小心啊！”
众病号跟着领头的医生来到三楼的一间屋子，卢西安诺打开门先走进去，后面一个类似助理的人说：“309到317，按照刚才点到的顺序进去。”
罗维诺在外面等候，在他之前进去的人很快便出来了，一个个都低垂着头，目光呆滞，有几个人浑身上下还是湿漉漉的，由其他医生押送回病房。他很想问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又怕这样一问会直接把自己送回战场，只能怀着忐忑和不安等待。
“最后一个了——进去。”在一旁看守的医生把罗维诺推进去，立刻关上了门。罗维诺愣愣地站在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卢西安诺和旁边的三个屠夫似的医生。
“请坐，罗维诺先生。”卢西安诺笑着说。
罗维诺讪讪地坐在面前的椅子坐下，想起赛迪克之前对他说的话，于是决定闭口不言，目光涣散不知道看向何处。
“你的名字是？”
“……”
“年龄？”
“……”
“出生地？”
“……”
罗维诺始终保持沉默，不管卢西安诺问什么都不回答。卢西安诺似乎没什么耐心，问了几个问题得不到答复后，示意旁边的两个助手把罗维诺按住，另一个提起摆在一旁的水桶从罗维诺头上猛地浇下去。罗维诺不慎呛了一点水，不停地咳嗽。卢西安诺冷笑着，弯下腰靠近罗维诺：“还真是固执呢，罗维诺先生。我还真是很好奇啊，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士兵要想尽办法逃离战场呢？”
“……”
“
继续泼，让他清醒一点。”
又是一桶冷水泼下来，罗维诺已经湿透了。窗户开着，11月的亚平宁半岛也同样是寒风凛冽，吹得罗维诺瑟瑟发抖。卢西安诺的心情显然不太好，以质问的语气说：“一群贪生怕死的人，能为国捐躯才是你们的荣幸，居然会想放弃这么宝贵的机会，真是可笑！所以才说现在的国民真是毫无责任感，在国家危难之时竟不能争先恐后投身前线。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才败坏了社会的风气……”
“说的这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亲自到战场上去看看呢？”
罗维诺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无法忍受眼前这个自称是医生的人继续夸夸其谈。虽然辜负了赛迪克的忠告，但他不能接受一个无知的人对生命的践踏和轻视！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冷静罗维诺，不能在这里得罪了他，你可是九死一生才能被送到这里来躲避战乱的。终究还是对生的渴望占了上风，罗维诺在说完那句话后立刻遵照赛迪克的教诲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卢西安诺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罗维诺，突然笑出声来：“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刚才是在教训我？”

罗维诺闻言，心里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卢西安诺什么都没做，只是吩咐助理把罗维诺带回病房。罗维诺觉得很奇怪，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啊？可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病房。赛迪克见他回来，着急地问：“怎么样？那家伙说了什么？”
“问了点问题，就放我回来了。有没有干的衣服可以换啊？”
“没有，忍一忍吧——真稀奇啊。那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
“算是吧，不过一时间没忍住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说他只知道说漂亮话，为什么不自己到战场上看看之类的……”
“你顶嘴了？！天，那家伙是受刺激了吗？居然没把你给办了……”
“喂，你什么意思，真的有那么糟吗？”
“理论上来说你会死的很难看，但是感觉不对劲啊……算了算了，没事儿就好！等一下有人过来会给你找干衣服的啊！”
罗维诺看着赛迪克的反应，没有把内心所想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卢西安诺在勉强自己，勉强自己摆出一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的模样，而实际上却在牵挂着什么。
并且，他所牵挂的，也许正和这该死的战争有关。

罗维诺一声怒吼，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罗维诺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罗维诺冷笑一声，大声说：“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逃出来，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要重新回去？别蠢了！你自以为高尚的爱国主义不过是冷眼旁观之人的冷嘲热讽！有种你自己上啊！这么希望为国效力就身先士卒啊！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想过战士们的情况吗？你躲在大后方，只知道指手画脚，但你却看不到战场上横飞的炮弹、溃烂的尸体！你作为医生，不仅不尊重生命，反而将战士们的性命视为草芥，这就是所谓的爱国吗？！有你这样的人在，才是我们意大利人的耻辱！”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罗维诺，除了卢西安诺。把心里话一吐为快，罗维诺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卢西安诺。他根本不担心卢西安诺会怎么收拾他。觉得做的还不够，罗维诺索性彻底疯狂一次，把床上的枕头抓起来然后撕烂枕套，任凭里面的棉絮纷飞，然后冲过去抓住卢西安诺的衣领给了他一拳。在雪白的棉絮里，罗维诺看到了卢西安诺玫红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惊异与愤怒。
“……把他带到禁闭室里。你们在干什么！快点！都傻了吗？！”
助理们第一次看见有人敢顶撞卢西安诺，也是第一次看见卢西安诺盛怒的模样。被他这么一吼，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要把肇事者控制住。罗维诺被人钳制住双手无法行动，卢西安诺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扇了他一巴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觉得我只会说漂亮话？那我告诉你，我的亲哥哥，是第一批应征入伍的士兵之一，是我亲自把他送到部队里去的。我深深地为他感到骄傲！”
罗维诺闻言愣住了。他当然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卢西安诺眼睁睁地把自己的哥哥送去了地狱还为此欢呼雀跃。在震惊的同时，罗维诺也的确感觉到了卢西安诺那令人畏惧的狂热。
“真是的，317号，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送到禁闭室里！”
“卢西安诺，送你一句忠告，”在被送走之前，罗维诺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卢西安诺说，“如果你觉得把自己的哥哥送到地狱是什么光荣的事，那么在你为之骄傲之前，你应该先学会如何做一个弟弟。”

［5］
这家病院的禁闭室在地下室。为了防止罗维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卢西安诺特地安排人给他穿上拘束衣，锁在漆黑寂静的禁闭室里。
禁闭室里很黑，没有窗户，唯一一盏光线微弱的电灯只能从外面打开。罗维诺被拘禁在狭小漆黑的屋子里，只能半蹲或坐在地上。在寂静而黑暗的空间里，他无法确切感知时间的流逝，只能一个人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以打发时间。每天能与外界有联系的时候就是有人送饭的时候，但是送饭的人只是匆忙把饭菜塞进他的嘴里就走了，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能交流的机会。恐怕他们也知道，会被关到这里的人都是不正常的人，不敢轻易打交道。
刚开始的一两天，罗维诺还觉得勉强能挺过去，至少被关在这里远离了外界的纷争。但是到了第三天，罗维诺的精神就开始出现混乱的迹象了：长时间的黑暗与寂静让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没有人和他交流，他就只能自言自语，或者回忆过去的事。一旦陷入回忆之中，他便会出现幻觉，他的弟弟和战友都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这不过是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禁闭了到了第三天，卢西安诺过来了。门打开的一瞬间，外面的光线过于明亮，令罗维诺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了外面的亮度，卢西安诺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感觉怎么样？罗维诺先生。你应该从来没有被关禁闭吧。这里是不是一个让你心神宁静的好地方呢？”
“……你管我……”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相处呢。我好心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居然是这种态度——罗维诺，我想问问你，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说‘你应该先学会做一个弟弟’那句。我想了很久都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呢。能请你告诉我吗？”

罗维诺抬起头看了看卢西安诺，只看得到那讨人厌的笑容。他想了想说：“你不需要知道。反正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明白生命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不愿告诉我吗？那还真是遗憾。”卢西安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程度的沮丧，而是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说：“罗维诺先生，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使你产生了逃避战争的想法呢？”
罗维诺看着卢西安诺，很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但是卢西安诺似乎饶有兴致，非要等他开口不可。罗维诺只想早点把他打发走，于是敷衍道：“看够了尸横遍野的场景，不想让自己也变成那样，所以才想法设防地要逃。”
“哦，这是全部的原因吗？”
“……”
“罗维诺先生，你果然和我哥哥很像呢！”
卢西安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让罗维诺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接着就听卢西安诺说：“我哥哥啊，也是个说话不直接的人，有事情总是只说一半，剩下的都要我去猜。不过，他告诉我的每次都是好事情，他从来不在我面前说容易让人泄担心的话。很可笑是吧？”
“……才不可笑啊……”
“为什么？”
“你体会不到他的心情吗……”
罗维诺渐渐地没了精神再继续对话，卢西安诺沉默了一会儿，离开了禁闭室。
周围再一次被黑暗笼罩。罗维诺已经觉得，是清醒还是混沌都无所谓了。闭上眼，脑海里出现的便是血肉模糊的战友的尸体，炮弹所及之处皆成焦土；一会儿，画面又从哀嚎的战友切换成他的弟弟，分别前的对话——是什么来着？
禁闭到了第五天，罗维诺已经受不了这令人畏惧的封闭了。除了漆黑，就只有死一般的安静，在未知的黑暗中孕育着可以将人逼疯的恐惧。
“罗维诺。”
大脑一片混沌之时，罗维诺听到了模糊的声音。他稍稍抬起头，门口出现了一道微光，一个人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
“……能给我点水喝吗？卢西安诺先生……”
罗维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清醒了。他很累，很疲惫，恨不得立刻就睡过去。但是一睡过去脑海里就会出现战场上惨不忍睹的情景，令他无法入眠。
令罗维诺不解的是，卢西安诺并未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而是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在罗维诺身边坐下，低垂着头，很显然比平时憔悴了许多，眼眶深陷，无精打采。罗维诺感觉很奇怪，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卢西安诺就先说话了：“我哥哥，失踪了。”
“……什么？”
“之前的一场进攻，我们的军队被奥匈帝国军队打败了，惨败。是英法联军的支援才得以保住有生力量。司令员在清点幸存者的时候，没有发现我哥哥……就寄信给我了。”
“……那还真是不幸……”

罗维诺想不到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卢西安诺。这样的伤痛，他早就体会过无数次，所以已经麻木了。而对于未曾经历过这样悲伤之事的人来说，或许是个不小的打击。但是罗维诺也感觉不可思议，因为在他看来，卢西安诺这样一心想着为国效力不惜一切的人，本应该是不会在意战争中的生离死别的。
“罗维诺先生，你说的对。在我一心想着为国捐躯之前，我应该先学会如何做一个弟弟。如果你有兄弟，那么你一定是一个好哥哥或者好弟弟了。”
“……我才不是什么合格的哥哥呢。”
“为什么？”
“……如果我是，那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弟弟做了俘虏，自己当逃兵呢……我真是，太没用了……”
卢西安诺转过头来看着罗维诺，后者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笑容。卢西安诺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对罗维诺说：“病号317，罗维诺·瓦尔加斯，经本院确认，你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需在本院接受长期治疗。特此，免除你的兵役。”
“……虽然很想谢谢你，但是能不能给我一点水喝？”
“当然，马上就放你出去喝水了。”卢西安诺笑了笑，又换上严肃的表情，“在这里的才是正常人，疯子才会希望在外面厮杀。我们就应该把正常人都关进来，这里比外面要安全得不知多少倍……就让那些疯子，自己在外面闹腾去吧。”
“真是难得，我同意你的意见。正常的卢西安诺先生。”
“多谢夸奖，同样正常的罗维诺先生。”

有一些地方被屏蔽了，希望不影响食用ww如果各位小天使有留言，回复可能会很晚……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写这篇文主要是记念一战结束100年，故事发生在1917年卡波雷托战役过后。嗯……总之，勿忘和平，好好学习!(๑•̀ㅂ•́)و✧

前排，真的很好(✪▽✪)。看卢西大人这样还以为会有肉

...怎麼感覺結尾只是才剛開始呢！8樓被吞了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