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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狐山那一仗后,章丘行路时更是分外小心,尽量择人多的官道,绝不走山间小道,更不会夜间赶路。
刘语冰施药有奇效,三五日后便无痛感,再行十数日,连最深的伤口都已结痂,章丘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走好这一趟镖。两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章丘那些跑江湖保镖的经历在刘语冰听来格外有趣。尽管是寒冬腊月,可是刘语冰一笑起来便是春风化雨,章丘也跟着憨憨地笑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每一趟镖的每一个细节都记起来,讲给她听。
“哎,下雪了。”
刘语冰和章丘并肩坐在车前,无端地从天上飘来雪,细细密密地乘着风迎面而来,不一会儿,天阴沉下来,雪也大了不少。道两旁那些光秃秃的树,霎时间宛如开出了纯洁的梨花。整个山头,这一片原野,都仿佛披上了一件银装,从萧索化为静谧。
“前面就是桃花镇,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脚吧。”
“好。”
“姑娘,你先去车里头避一避风吧。”
刘语冰没有动身,而是侧过脸,歪头看着章丘。眉峰依旧如剑一般凌厉,棱角分明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细纹,但见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怎么不进去啊?”
“不想进去。”刘语冰失神地望着,喃喃道,“你不是说,要贴身护镖吗?”
章丘转过头来,有些懵,“咳,姑娘还记着呐!”
行至桃花镇,两人先找了客栈停放马车,然后刘语冰说想出门逛一逛,章丘同往。逛街市,照例先要去药铺,章丘来时已经看好准了方位,带着刘语冰直接去,无须问路。这次除了药材,刘语冰还挑了几样制药的工具,章丘看在眼里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出门以后再往前走几步,见到一家布庄,有成衣卖,章丘二人便拐了进去。
刘语冰选中一件红色夹绒披风,帽子沿口添了一排白兔毛,大红缎面上散落着无数朵梅花。
“章大哥,如何?”刘语冰将披风披在身上,笑盈盈地问章丘。
章丘认真地打量着一身红装的刘语冰,沉着脸,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好看。”
夜间的雪越来越多,第二天早上起来,暴风雪仍旧未停,只得又多呆一天。章丘托店小二去找人给风雪阁捎信,意思是让他们雪停了以后在瑶山脚下接人。
第二天中午,难得不用再赶路,章丘便多要了一碗酒和一碟酱牛肉。
“过了桃花镇就是闵川。”刘语冰吃不下几口,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章丘,“过了闵川,就是……”
章丘愣了愣,知是刘语冰何意,但佯装不知,“咱坐船渡过了闵川就是瑶山脚下,会有风雪阁的人在对岸接应。”
“我、不想过河。”刘语冰吐出这句话,非常轻,但章丘听得真切。
“瑶山连绵三千里,北境第一风雪阁。”章丘淡然道,“这岂是小小的清明镖局可比?”说毕,他一口饮尽了碗中黄酒,夹起一片牛肉嚼了起来。
刘语冰心凉了半截,再也无心吃饭,便上了楼。
“小二,再添碗酒。”
身后,又是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瑶山连绵三千里,北境第一风雪阁。呵,好一个善要挟、使手段、欺世盗名、威风凛凛的风雪阁!
那一晚,刘语冰捧着冰凉的雪嫁衣,坐在床头暗暗啜泣。
自风雪阁阁主到访雨花之后,百草园无端飞出许多身形怪异的蚜虫。草药乃是父亲的立身之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培养数十年的草药毁于一旦……
而隔壁那间房,烛火也是一直亮到深夜。章丘坐在地上,后背紧贴墙壁,所以那一头的哭声传到这里,便化作了千百只蚂蚁在咬啮自己的心头。
“砰——”房门洞开。继而传出刘语冰的惊呼声。
章丘抄起长刀冲出去,刘语冰正在屋里躲避刺客,水壶、瓷杯、烛台,砸得满地皆是。黑衣刺客身形矫健,和章丘交手过后自觉不敌,便虚晃一招,从窗口跳了出去。待店小二听到声响,打着灯笼急急忙忙追上来的时候,章丘已经抱着刀堵在门口,拒绝了任何人的进入。
打开的窗户外刮进来冷飕飕的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刘语冰任由它们击打脸庞。她跌坐在地,脸上倒无惊魂未定之色,反而显出视死如归的倔强。
章丘回到屋里,关了窗户,拿起红色斗篷披在刘语冰肩上。
章丘沉声问道:“吓坏了吧?”忍了忍,还是说了一句,“今晚,我就在这儿。”
突然,粗糙的手背覆上了一层略带凉意的柔软,进而箍住了这宽大的掌心,紧紧地。
“我不想去。”刘语冰咬了咬嘴唇,“章大哥,我、不想去……”
章丘叹了口气,挣脱这一只柔软的手,硬是将刘语冰扶到了床上。他重新整了整被褥,小心翼翼地托着刘语冰的头,让她平躺到床上,然后离开。而刘语冰则像一个人偶般听凭摆布,泪水静静地、不断地涌出来。
他的无言,他的温存,他的可靠,就在这一夜,让刘语冰再也无法躲避自己的内心,扯下自尊,抓住一段不真实但真切的感情——
“章、大哥……”刘语冰闭着眼,声音颤抖。
章丘背靠床架,没有说话,手里的长刀被握得汗涔涔,寸步不离。
“真的、没有办法吗……”
仍是沉默。
“如果是、去和那个人决斗呢……”
章丘眉头一动,风雪阁阁主是何等身份、何等功力?而他一个小小的镖师又当如何?
刘语冰没有等来回应,许是哭乏了,许是心死了,眼皮越来越重。迷迷蒙蒙中,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在颤微微地摩挲着自己的额头,还有一两滴温热的泪,恰好落在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