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秋，人比黄花瘦，只那人非我也。）
（我提着一小坛桃花酿行往千娇，这坛桃花酿可称雅、不著烈，是特特早了月余取出的。熙娘娘瘗玉埋香一朝去了，妙姊便在忽如凛冬的日子里病了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身疾，她罹的是心病，一如当年才从四所搬去漱芳的我。）
（我在瀛玉度日焉能完好？何尝不是心受火煎，往宝华殿为逝者祈福往生，也盼着妙姊可早日摆脱病气魇魔。听千娇的人言，妙姊闷在阁中数日了，我并非通天神女，亦非无情草木，不得教她斩断尘情，这段缘分—— 又如何去忘？）
（绕过前殿，行在如水月色下，在阁外悄声吩咐宫侍备了两床棉褥，一席便铺在廊道方砖上，一席暂放其上，搁下小酒坛，只身入里邀妙姊。）妙姊——
（我如是唤她。换作往日，她早会回首，笑生两靥，应我—— 是瀛瀛啊。）瀛瀛给妙姊带了一样东西，妙姊要去看看它么？

-秋雨萧索，帘卷戏风，自香山回就着了风寒，至冬日，就格外厉害些了。如今已开了春儿，可身子却不见好。撑着为额娘一遍一遍抄写佛经，本习颜体，然此时簪花小楷，字字工整。我怕字迹潦草了，菩萨佛祖不愿收我的佛经，额娘少了供奉，这该如何是好。-
-披了大氅，手脚仍旧冰凉，令月劝着，摇头不肯停下。萱堂玉损，宫中规矩森严，烧不得纸钱，只日日往宝华殿祈福，愿额娘此生，再无悲痛，欢愉极乐。-
-一抬眼，我又见到她了，我的瀛瀛，遑论冬夏，春秋无阻，迎风而来。我仍记得那日，雨缠绵风卷枯叶，萧萧落木，她就那般狼狈的站在我跟前儿，眼眶微红，湿了鬓发。我拥她入怀，道一句“瀛瀛啊，妙姐还在。”却没曾想，不过数载，就轮到我了，到底是，世事无常。-
-未施粉黛，舔了舔已有些干涸的唇，勉强扯出笑意来唤她，一如当年。-
：瀛瀛啊。
-仍抄着佛经，不愿驻笔。明镜碎、百花残，唯有此方能慰藉一二。于佛间超度轮回，愿额娘来世，不入帝王家，喜乐安平，一世顺遂。今年的春格外冷，东风呼啸，无一星半点儿的暖意，寒意刺骨，透彻心扉。-
-我记得额娘去的那一日，于榻前泣不成声，到后来渐渐惯了，人前一如往常。可寂静无人时，总会忆起，她亲昵唤我，笑意消融冰雪，同我招手。醒时，泪沾襟，漆黑寒夜，独独剩我一人。到后来啊，逐渐习惯，长夜再未曾惊醒，只切肤之痛，哪儿这般容易就忘却了，故而闭门不出，一心抄写经文，对旁的事再也提不起兴致。-
：不去了，外头太冷。今年的春日格外冷些，仿佛冬还未过。

（我看到的是怎样一副图景？）
（妙姊披着大氅和着透窗洒下的月华，狼毫竹笔蘸染了清冷的辉墨，印拓在一页页薄纸面上，我稍一移目就可瞧到整齐收着的一沓工整佛经。即便如此——）
（她慢转首，还如往日般，唤我瀛瀛啊。全无一分气力，像是熙娘娘这一走，带去了往日的妙姊，似乎妙姊不会笑了，越如此、越如剜心。妙姊虽应了我，却否了后半句，手中笔锋未顿，继而垂眼向遥遥西穹的佛祖献上她的虔诚和皈依，只盼愿佛祖睁眼，待熙娘娘好一些，好让熙娘娘成仙之路畅顺。）
（我几时见过妙姊这样的境况，越是理智自持，越在此时觉得有几分骇人。）每岁的开春，都是异常的料峭寒冷。秋日也一样。
（妙姊不肯同我再多说，仿佛眼中、心中，只余那一卷佛经，我又怎能甘心情愿弃她在悲沼沉溺，往日是妙姊救赎我，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她孑然对月光，是以裹着一缕急切的夜风按住她手中动作，夺下了她手中竹笔，自然是不肯予我的，我狠心地将竹笔从她手心儿剥走，话语大相径庭地轻柔）妙姊，别抄了——
（我握着她的手，一并向她保证）外头不冷，妙姊信瀛瀛。妙姊不是最疼瀛瀛的，便为了瀛瀛，瀛瀛想给妙姊看，也有话说与妙姊听。妙姊，听一听好不好？（挽着人手，便要往外带。）

-往常觉得簪花小楷太过工整，身为帝姬恣意，还是喜欢颜筋柳骨多些。可这时，我独独怕有哪一笔落错，惹得佛祖厌恶，不肯收我这经书，渡不了额涅。只抬眼瞧她，而后仍旧裹着大氅，未搁笔。面色不佳，连带着唇都无血色，全无气力，只将全部寄于纸墨间。-
：我要为额涅抄经百篇，头七快过了，还差许多。
-往常从未驳了她，但凡瀛瀛说的，皆都应允。可今日，我想尽最后一份孝道。冠以觉罗，已是不能为额涅守孝，妄为人子，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笔墨未停，外头东风卷落了新枝，于窗边呼啸。皓月如洗，就着这凄风凉月，点一盏枯灯，渡一人。-
-低头愣神，正是这时手中狼毫被人狠心抽走，急忙拦着，却为时晚矣。起身，秀眉微蹙，声嘶哑，带了三分急促，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失态。眼眶微红，是许久未曾歇好。-
：瀛瀛，你还我。
-她无此意，唤来翠梧再备上一只。翠梧也是劝着，只再说了一回，是不容置喙。怎料这时，她连佛经都夺去了，慌了神色，想从瀛瀛手中拿回，她仍是不肯。到最后，被柔荑握上皓腕，长叹一声，合上眸。唇角扯出半点笑儿来，全是无奈。萱堂已逝，如今做这些，怕也没用了吧。瀛瀛说的动情，到最后终于应下。-
：好。

（慧娘娘曾宽慰我别在沉溺在这场悲伤中，当时的妙姊亦不愿我陷在沉痛，我如妙姊一般，身为她的小妹，又怎能旁观亲姊如斯？生死之别，天人永隔，是谁也逃不过的宿命，遑论妙姊呀。）
（妙姊每说一字，我心便痛一次，我想唤住熙娘娘的脚步，想她陪着妙姊，至少可见妙姊出降。）
（夜风撞入千娇阁内，我再犹豫不得，将妙姊往外带。我攥紧了妙姊葱指，月照小阁楼，落下月华如水，披在绣闼雕甍，绕过一面墙、一段回廊，我拖着妙姊坐在那床厚实的棉褥上，又像足了一位额娘、一位嬷嬷，双臂虚虚将妙姊一圈，为她披上小被，顺势也把自个儿一卷，与妙姊一同躲在这层春粽皮儿里。）
（月光只瞧得见我侧脸，是以，月光也停在了我的眉尾。伸出小手，探过去将妙姊紧紧环住）妙姊，你抬头看一看，这灿灿的星河，那烁得最亮的一颗，兴许就是熙娘娘，熙娘娘她没有走远呢。
（很小声）熙娘娘怎么会舍得走远。妙姊，你同瀛瀛说，盼瀛瀛平安喜乐，这何尝不是瀛瀛所愿—— 瀛瀛想见妙姊笑，而不是如今这个模样。（把人抱得更紧了）妙姊，你还有瀛瀛。这天儿是真冷，可宫里的嬷嬷说，若是冷了，便抱成一团，总比一个人好，也就不形单影只、不再冷了。（——何以解忧呢？）妙姊，我带了桃花酿来。

-被人挽着出了门，可却丝毫提不起精神。雕栏画壁、玉闼红甍、月光如洗映上小楼，青砖黛瓦。这锦绣宫墙仿佛是一个精美绝伦的笼，我们都被困在这儿了，出不去。而我，如同一只金丝雀鸟，被人圈养逗弄，毫无生气。走了好啊，走了，就能逃开这座城了，往后山高水长，定别有一番天地。-
-由着人为自己裹上绸被，她也钻进来，两人如同春卷儿似的。这时候呀，也唯有瀛瀛，在我身边了。靠在她怀中，不大却是极暖，天上星空浩瀚，远处那颗明亮的，是额涅吗？吸了吸鼻子，三分哽咽。-
：瀛瀛啊，我知晓额涅欢喜逃了这牢笼，离了此处禁锢，是极好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她同我说的话，一如当年我对她。寒风吹过，将自个儿往小杯里缩了缩，两人靠的更近了。唇角勉强勾起笑意，眸中亦有了三分神采。抱团取暖，总好过寒夜独坐。阖眸，脑海中有一人渐渐清明。这些日子来回反复想了无数遍，原心中早已住进一人，将自己全然填满。往常不明朗的思绪，如今拨云见月，我知晓了。-
-一壶桃花酿，两个小杯，替她斟满，而后自个儿也倒满了酒，一饮而尽。病中孱弱，也唯有她知我懂我，千金难寻，但愿长醉不复醒啊。唇角笑意更浓，眸中带了水雾，晃着小脑袋似乎已经醉了，恍惚间眯了眼，梦中是那个少年郎。-
：该带杜康来才对，能解千岁忧啊。

（我多受妙姊照拂的，不曾见过她无措不堪的一面，在朗月星空下，我分晓的—— 是日后不可汲取，而是给予，给予妙姊尽可能大的暖意。妙姊倚在怀中，终究顺着我所指，望向浩宇星汉，那一番说辞，在我听来是感同身受。）妙姊与熙娘娘亲缘在这儿，怎又能轻易割舍？妙姊每夜抬首，就会瞧到那颗明星，是熙娘娘的陪伴，她离开了困住她的宫闱，去往了银汉天界，那儿—— 会使她心愉。
（顿了顿）她也舍不得妙姊，是以选择夜里相伴，妙姊做什么，熙娘娘都会看到。
（安抚着妙姊，如同安抚无措的幼童）还有瀛瀛在妙姊身边，往后历尽千帆，也有瀛瀛陪着你。（我将小酒坛递给她时，她如痴如梦倚靠我肩头，眼前水蒙蒙地、令人拨不开这层雾岚，我不知道她想见了什么。）杜康—— 是我思虑不周了，桃花酿也不差，妙姊不是最爱桃花酿么，这是瀛瀛亲手制的，头一个拿来给妙姊。
（启了坛，一手揽着她，一手抱小坛儿，朝妙姊笑。它——也许能暂解妙姊之忧，忘却尘世的苦味。）

-两人一同裹在锦被中，望着这星河浩渺，远处那颗最亮的星，是额涅吧？斟两杯酒，与她碰杯同饮。额涅去后，万事悲苦，好在还有她陪在身边。仰头望天际，眸中晶莹，带着泪光。抱紧了人，她软软小小的身子，如同当年冒雨来千娇时，我拥她入怀。-
：瀛瀛，有你在，真好。
-额涅离了红墙绿瓦，便能寻得自由吧。唇角扯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儿来，一滴泪面颊滑下，裹紧了自个儿的身子，于这孤寂寒夜里，同她一起，抱团取暖吧。再低头，将小脑袋埋在她的肩头，环住人纤细腰肢，不经意间，脑海中有一人影渐渐清晰，三分笑意七分儒雅，一字一句落在耳中，藏在心里。-
-此时，思绪渐明，我知晓了。-
：我知道了，瀛瀛，我知道了。额涅去了这么久，我时常想起一人来，旧时埋藏心底的思绪理不出道不明，如今啊，我明白了。
-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些话儿来，佐以桃花酿，不知是醉了还是怎的，也顾不得她听不听得明白。此刻，心中情愫一一迸发，旧时年月里被这精致牢笼束缚住的心性全都涌出，那些自持同识礼，皆被这呼啸寒风卷走。我想要寻他了，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猛风中碰杯，力尽也奉陪。今夜无风，我也愿同妙姊共饮此杯，觉妙姊将自己拢紧，当即回抱妙姊，想让她自个儿这处汲取更多的暖意。）
（紫禁城的长夜漫漫，我经历过黎明划破黑夜，知其中漫长。妙姊话虽寥寥几字，唯独我明白，这是何种含义，在失去生母之后，两个女孩儿的互相取暖，试图熬过料峭春寒，迎春唱。）
（往口中递了几口桃花酿，酒气盈满了口腔，自喉管滑下，不消多时也要醉了。）往前是妙姊看顾瀛瀛，日后也会有瀛瀛顾念妙姊，妙姊—— 不会孑孓孤单，瀛瀛也不舍妙姊如此。
（妙姊常言该得世上最好，将心比心，我何尝不是，愿把稀珍为妙姊奉上，免她苦，免她忧，免她无枝可依，免她四处流离。）
（昔日筠姊曾言我的桃花酿过甜了，今日，我与妙姊双双醉了，是有意的沉沦，我低垂着双目，看妙姊面上变化，有一瞬的讶然，又不知为何，不免要问）想起一人？妙姊想起了谁—— 又明白了什么？

-疾风吹过，紧紧团着身子，而后被她揽入怀中。往日哪怕我再为她考量，皆无法懂这丧母之痛，如今她对我，倒是感同身受。往后呀，漫漫长夜，我愿同瀛瀛相互依偎取暖。裹了杯子，将两人全都藏在里头，仰头瞧一轮月色，再饮一杯。-
-她问我是谁，唇角蓦地带了三分笑意来，又有些暖意。此刻才知，那所谓的执子之手是何意，山有木兮。垂眸，带了娇眼波流转，一如往常。-
：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许久未见，也不知他是如何想，会不会恼了我。良久，问瀛瀛一句，她答不会，这才安心。一壶桃花酿饮尽，将绵软明媚的春日全都入喉，也能解些心中苦楚，融一室冰雪。到最后呀，玉臂环着她，余生虽失了额涅，但他们都还在，真好。低声呢喃，已是醉了。-
：瀛瀛，往后呀，我们一起，不分开了。
-我知晓，余生漫长，山高水阔，她皆会在我身旁，这便足够了。寒风凛冽，可我知这漫漫长夜，不再只剩我一人，我同她虽非并蒂莲，却愿做一株藤蔓，彼此相依交缠，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