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舒舒觉罗索央｜南三所
-
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的手指堪堪停留在佛经的这一行。
此地是个幽谧处，深隐于宫，竹林挺立，掩去这竹林深处一棵菩提树。风过，卷起簌簌的声响，恰如喇嘛说过，此地，为冥想之佳地。所以当我偶然发现此处后，便携了一卷佛经，匆匆来了，甚至连江皎，都被我打发回了南三所。
佛说，要修善法，要普渡众生，我信奉于佛，那僧人念叨的经文在我耳旁回想，叫我要善，要修身，不可动妄念。
佛法深奥，妙解无穷，却也挡不住晦涩的文字带来的倦意。我指着菩提两个字，又抬头看了看头上的菩提树，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小女不解禅意，我佛慈悲，愿可托梦于小女，指点迷津。”
默默念了三遍后，我再低头看佛经，便觉得那一个个字都混淆起来，黑乎乎地裹成一团，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黑暗将我吞噬，看来，是佛祖叫我入梦，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睡去了，阖上眸子，呼吸清浅，我心里头最后一丝念想是
“这般幽深的地方，大抵不会有人过来吧……”
竹林静谧而幽凉，高大的菩提树下，我枕着宽宽的树干，沐浴着树间漏下的阳光，沉沉睡去。
@九歌祭长空

【常羲】
秋日的白日便不似夏日的那么长了。
屏山远耸，在这紫禁城里算是难得的景儿，常羲不喜秋日，世人谈秋多感伤，满眼的花木凋零确实也太过清冷了些，她惯来爱的是春，只是如今也对春日生了厌弃，无事四寻，干脆绕过御花园，往那竹林深处里走走。
竹子太翠，秋日里总算让**的翠失了色，可到底还是翠挺的。
绕过廊檐千重，慢步在这竹林里。
常羲想起之前送予拜都西子那一幅三友图，松竹梅，她其实最喜的是松，大抵松到底更稳健更深远，最厌的便该是竹，竹子无心，以节为名，可是无心的东西哪来的气节，所以常羲中疑心竹子的虚伪。
翠茸点缀着鬓间的花簪，燕尾剪裁出秋风几许。
眉心小蹙，竹风微凉，她有一些凉。疑光将比甲给她穿上，贴身又暖和。
背竹立稳，常羲却隐约瞧见了一棵老树。
竹林生老树，这倒是少见，细细看去，方察觉是菩提。
从前不知听谁说的，菩提这树在天竺是常物，却又是珍品，国人称之为神树，传到中土，信佛的人也常将它奉为慧者，供奉不说，还要虔心拜一拜。常羲本就不信佛，更是冷笑一声，不快道：“竹林生菩提，倒不知是有心无心了。”
她挪布往前走也想见识一番所谓的‘神树’，却在分叶拂风后，却见得一女子枕着树干，倚着树沉沉地睡着。睡颜清丽，却是未见过的人，还是秀女那一身衣服才认得其身份应该是新入宫的新秀。常羲微微蹙眉，心生疑惑。
这好端端地睡在这菩提树下，不知道的怕是要被惊到。
正想让疑光把人叫醒，却看见那置于一边的书册。常羲踩着花盆底走过去，拾起那本书，却入目便是《金刚经》三个端方的正字，常羲蹙了蹙眉，翻开了一页，只见开篇便是“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常羲瞧了一眼熟睡的人，随手把书丢到那少女身上。
“睡在菩提下，是要悟佛吗？”
她不喜佛理，更对这莫名其妙的女子没什么特别好感，冷声道：“把她叫醒。”

秀女｜舒舒觉罗索央｜南三所
-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我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佛祖有没有入我的梦，打不打算解我的惑，我不知道。
现下我只知道，坏了。
我睁开惺忪的眼，下意识地揉了揉，便对上一双并不友善的面孔，我一个激灵站起来，见她穿着妃嫔服饰，必然是这宫里头哪位主子了，来不及多想，稳稳施礼
“臣女舒舒觉罗氏，给您请安。”
那卷佛经被我搁置在长出地面来的树根上，风一吹翻得哗哗作响，恰如我此刻的心境，不想遇到什么便偏会发生什么，我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才刚入宫便做出这等失礼之事，若是半分都不补救，也太不是我的性子了。我薄唇轻抿，笑道
“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臣女愚钝，惑于菩提树之解，故辟此树，愿得神佛指点。”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书中说，神佛普渡众生，我信他渡我，因而我亦相信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譬如嘉央之故，譬如我入宫为妃，譬如此刻我遇到面前人。我微微垂首，拿起那卷金刚经，恰恰翻到一页，我又云
“《金刚经》里有云，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故而臣女才出此下策，想于梦幻之境得佛指点，却忘了此乃失仪之举。”
“臣女失仪，望您宽恕。”
我错了，我并不否认，于树下睡去，倘若被男子瞧见，是很失礼的事，既是违反了礼仪教化，便理应认错。可我心底是隐隐约约有几分不服气的，不过是睡颜，有什么看不得的，那隐约的反抗在心底浮动着，却是半句也不能言说的。
@九歌祭长空

【常羲】
少女依稀醒来，连眉眼都带了几分好梦惊醒的痴愣，倒是一见到常羲脸上的痴傻立刻惊愣住，转变成了略带着惧意的惶恐，从树下站起匆匆行礼。
常羲轻撇过她一眼，不算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见眉眼秀丽，又有几分少年稚气，可见其岁数不大，确实想来也不过豆蔻年华。常羲也并不算岁数大，只是面对这样鲜嫩的新人却到底还是显得老练了太多，至少这样失礼的行为常羲这辈子怕是也不会做。
如此想来，这女孩倒还带着几分野性难驯了。
这倒是稀奇的，宫中京中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倒是像这样带着几分野的天真倒还算不同，只是从前的谷杭还依稀有几分天真，却到底是寻常闺阁的娇气，这人不知怎的总给常羲两三分乡野蛮荒的野气，更天然。
笑挂着脸皮上，只觉得对面的这个少女所言所说字字句句天真可笑，只是难得还算是个有趣的人。常羲也不是往日里的咄咄逼人，但凡有一点不快便要拿捏对方的少时性格，自被拜都西子罚跪一夜日后，她性格便愈发冷淡又阴冷，不再是之前那张扬的恶意了，却仿佛滚涌着黑泥弥漫在胸臆间。
对方拿佛理说事一番，常羲却听得实在不走心。
风吹得书页哗哗翻开，在这簌簌竹林里也算是不同的异响。
“你很懂佛理？”
常羲弯腰拾起那一本金刚经，草草甩了甩上面的尘土，随手翻开几页轻笑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一首你倒很懂。却不知道你听过下一首没有？”
常羲垂眸一目十行的看过，抬首冷淡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我倒是想听听舒舒觉罗小姐如何解释这一篇。”
世人皆赞惠能的通透彻悟，常羲确实也独独服气惠能的灵透，然而常羲不以为然。
世事之下，哪里有什么本来无一物，满眼所见尽皆尘埃，心上蒙雾，眼中见霾，她不是能放下挂碍的人，更不信有人当真能放下挂碍。
见多了生离死别，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常羲只信世人心中那浇不灭的贪嗔痴恨，故此，她亦以此为生。
《坛经》有云此二篇偈子，此意本就从金刚经起，恰如此时此地，她倒是好奇这一心向佛的人又该怎么解读这惠能的偈子？
“你若解的开，我便恕你。”
她似笑非笑地笑道，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秀女｜舒舒觉罗索央｜南三所
-
“啊？没有没有。”
面前女子的目光轻轻淡淡地划过我，我觉得有些忐忑，觉得她好像不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只是我也曾懵懵懂懂听过教诲，人有百态，各有所异，导致人性相异，我看不透她，没有关系，我只消做好自己便是了。因而听了她的话，我是下意识地笑着摆摆手的，我信佛，却疏于钻研，喇嘛曾说我慧根极佳，却不是流连庙宇的命，彼时我不懂，今日大约明白，兴许明日，我能全然通晓其中意味。
再看她拿起佛经，问我一解时，我欣然应了，在我看来，解一句佛经，原不是什么难事，我甚至还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是佛经，倘若是个别的吹拉弹唱琴棋书画，那我必然要献丑的。我瞧着她，觉得她有些奇怪，似乎并非真正待我宽厚，可她提出的要求，却又很是适合我，我没有想太多，自然而然觉得她是温和的，稍作思衬，便道
“您说的这句，同臣女那句，原是六祖惠能同其师兄的交谈，您说的那句，确实很值得一解的。”
我正了正神色，认真想着这一句，我听喇嘛们争执过此句禅意，彼时我嚼着青稞在墙角偷听，却半句也没记下来，只能全靠自己领悟了，我稍顿，又言
“惠能大师之言，自不可流于表面去解。想破此句，关键在于菩提二字，菩提，本为梵文中觉悟，亦或智慧之译，故而菩提本就指的不是树，而是用于比喻智慧，此即是，菩提本无树。”
“而后，明镜自然是明镜，却不是平素我们所用的明镜，惠能大师所言，必是要喻及修身，故而依臣女拙见，这个明镜，指的大抵是清静之心。”
“故而此句，接的是神秀大师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一句，倘若心本就如明镜一般清静了，便不会染上尘埃。”
我细细回想着在佛经中读过的，还有往日听说过的，这些都是很久远的记忆里，自打归京，阿玛额娘再不许我碰这些经卷，幸好入了宫，也再没人管制着我了，我说完这句，偷偷瞟了眼女子，匆忙补上一句
“不过惠能大师境界太过高深，臣女远不能及，既做不到其所言，亦不能再阐深意。”
@九歌祭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