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之间，面前景色突然起了变化，很快，仿佛已经置身于另一个地方。即使沉稳如他，在见到此景之时也不免心头一震。
　　……天悬白练？怎么回到这里来了？
　　片刻之后他便已知晓，没有回来，这里是十年前的天悬白练。
　　远不是如今的苍凉，更少了太多灰暗和血腥。
　　他沉默半晌，挣扎片刻，终于还是向前走，绕过瀑布，走向十年栖身黑暗之际从未敢稍忘的温暖与光明。
　　他从没有一时像此刻这般觉得，回家的路有如此漫长。
　　不出所料的熟悉，尽管心里已早有了准备，可当眼前的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手在房门上顿了顿，缓缓推开。
　　一身青衣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石桌前，手上黑色棋子沉稳落在棋盘之上，背影一如往昔的挺拔。身旁的橙衣女子微微侧首观棋，温柔的浅笑，鬓角斑白，与记忆中并无不同，只是苍老了几分。
　　视线有些模糊，只隐约听得对面的一身白衣、白发白须的刚毅男子笑道：“多年不见，你这棋艺又精进不少。”
　　似是知晓他进来，青衣男子起身道：“跳儿，快来拜见伯父。”那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严厉中却包含着无比熟悉的温情。
　　霎时间，他几乎有一种错觉，似乎他只是贪玩在外面多玩了一会儿，回到家里，还是那个承欢于爹娘膝下的孩子；似乎那十年藏身黑暗的隐忍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以后，一切还是一如从前、岁月静好；似乎这最终的胜利没有那么多代价，前七剑之首，白猫伯父没有在他眼前化为飞灰，没有任何人因为这场正邪之争牺牲。
　　如果……
　　跳跳没有上前，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只是直直看着眼前似乎从未逝去的父母，红着眼眶，眼泪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
　 “你小子又玩什么名堂？怎么？七剑合璧以后掉下来脑袋撞石头上撞傻了？”青衣男子调侃一句，弯下腰似是要拍拍他的肩。
悲喜交集的冲击，得而复失的欣喜，会让人丧失判断力，至少，会有一分迟疑。
　　然而，他的手并未落在跳跳的肩头。
　　跳跳在他未动之前先移了身形，嘴角扬起的一瞬，似乎什么低落情绪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你……”面前的“父亲”有些惊讶。
　　“我要回去了。”跳跳开口，连一丝颤音都没有，仿佛不含半分留恋。
　　橙衣女子声音中饱含着满满的慈爱，就像儿时每次他跑出去玩时她说的话语一样：“跳儿，你要去哪里？”
　　“该回的地方。”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微笑道：“爹曾对孩儿说过，不可因贪恋一时欢愉而忘记肩上责任。如今我还有事情要做。”
　　说罢回身便走，迈出房门的瞬间，脚步慢了几分，终究没有回头。
　　“天悬白练”扭曲起来，包括眼前所有的景象均不复旧颜。
云雾散尽，一片清明。

（四）
　　 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只有侧面与视线平齐处开着一扇小窗，透过此处，隐约可以望见远处金鞭溪客栈旁小溪上转动的水车。
　　已经接近晌午，天色却开始转阴。乌云聚成一团，遮蔽了整个天空，少顷，从外面飘进了些微凉的雨滴，落在地面“嘀嗒”作响。
　　真正的旋风剑主被一根铁链锁在石柱上，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
　　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个黑衣人拖着跳跳进来，将他摔在地上，连带着怀中的药瓶也被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达达扯着铁链，声音紧张：“跳跳，跳跳你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回荡在牢房中，那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在阴影之中更显狰狞，“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七剑一个都少不了，等我把你们都杀了，到时候整个武林都是我的！不不，可不能便宜了你们，我要让你们也尝尝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哈哈哈…”
　　达达一脸厌恶，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癫狂发疯的人。
　　刀疤脸一边狂笑着，一边捡起了地上的药瓶，侧首对身边的人道：“告诉他，这是什么。”
　　“是，统领！”云轩酒馆的假旋风剑主趾高气昂地走到达达面前：“这是十香软骨散，你们那个什么神医逗逗给他防身用的，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今日却用在了你们自己人身上！”
　　说着腕中用力，将药丸强行给达达喂了进去。
　　达达眼中燃起怒火，转而却平静下来，只冷声道：“你们多行不义，不过是自取灭亡，不会有好下场的！”
　　刀疤脸挥了挥手，一脸想要看好戏的表情：“行了，给他解开吧，我还想看看兄弟团聚的感人场面呢，反正他们也没多少好日子过了。我也不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锁链解开，达达就势滑落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看到这副情景，两人大笑：“七剑传人就是这副样子吗？真是可笑啊！”

那个头领嘲讽地看了眼达达，转身便听见一声怒吼：“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
　　刀疤脸的袖口上插着一把匕首，阴狠地瞪着一同来此的卖酒少年，手下运足了功力冲着少年袭了过去。
　　却见地上一团黑影飞身而起，揽过少年撤到一旁。那一掌击在一旁的石柱上，顿时打出了一道裂痕。吓得那头领急忙抱头，却突觉身后已空，随即颈间一凉，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已再无意识。
　　刀疤脸却似乎没有看到这边的情况，只是死死盯着那团黑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里还真是隐秘，你们还是很会挑地方关人的嘛。不过劳烦各位下次能不能换一个地面稍微不那么硬的牢房？”跳跳苦着脸活动了下筋骨。
　　达达手握旋风剑，走过来与跳跳并肩而立，一身白衣虽染了些尘土，右手衣袖被血迹打湿了半片，却也丝毫不减其傲然名士之风，如何看都不像是中了软骨散的模样。
　　“方才看你的样子，还以为得我自己想办法出去了。”达达的语气带着三分揶揄，心中却是长舒了口气。
　　“你们都没有中毒？可你明明喝下了毒酒！你带来的那瓶是什么药？”刀疤脸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衣袖上的刀都不记得取下来。
　　跳跳轻轻叹了口气：“解忧的解药喽，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之前在魔教时就曾与你说过，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喜欢自作聪明。我可从来没说过那瓶药是软骨散，这孩子也不曾告诉过你喝了酒的人就一定会中毒，你却偏偏要这么认为。”
　　刀疤脸听了这话渐渐平静了不少，竟然笑了出来：“当年对于教主为何会选你这种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做护法，我一直很不服气。如今看来能识破我精心布下的局，还将计就计找到这里，也算得上有几分本事。你若不是七剑，也是个能成事的人，可惜了。”
　　“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你这里得到这样的恭维。”跳跳看了眼刀疤脸紧握着的颤抖的双拳，“不过又何苦说得这般勉强。”

刀疤脸并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听见跳跳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眼中散发着奇异的光芒：“我脸上这道疤，是两年前为教主杀人取血之时，被人暗算所伤，当时我只是重伤了那两夫妇，还没来得及取走血。正当教主狂病发作之时，你却带了一坛血及时献上，之后你便取代我做了护法，而我在水牢待了整整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却是做了你原来的位置，二堂主。”
　　一直躲在跳跳身后的少年身体狠狠一颤，手不自觉地抓上了跳跳的衣摆。
　　“当初我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你是凑巧取得的血，在水牢的两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着鳄鱼，又累又饿，遍体鳞伤，只有一口气提着。那个时候啊，我就更加坚定了决心，只有站在这江湖最顶尖的位置，才能不被人随意践踏，才能不成天过着这种看不到明天的日子，才能有朝一日，让我可以想杀谁就杀谁，让我看不顺眼的人统统生不如死！”
　　“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暗通林堂主，建立你自己的势力？”跳跳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平常闲话一般，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可身边的达达仍从中听出了平时他掩藏得极好的一丝低落。
　　刀疤脸仰天大笑：“可笑啊，我当时还不知道，以你的精明怎么会没有察觉到我的算盘呢。如今看来，你之所以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教主，是因为你想利用我牵制住教主的视线，待教中一片混乱之时坐收渔利。这是你惯用的手段呢。”
　　达达提起剑厉声喝到：“那又怎样？我们没空听你的过去，跳跳，咱们快解决了他，找虹猫他们汇合去！”
　　跳跳却伸手拦住了达达，淡淡道：“让他说下去。”
　　刀疤脸看着跳跳，神色中隐隐流露出狂乱之态：“你还真是命好，叛教出去之后倒是得了个磊落的身份，青光剑主？你敢不敢和你身后的孩子说，当年就是你和他的母亲做了交易，救他濒死的父亲一命，之后杀了她取了她的血献给了黑心虎才得了个护法的位置？你又敢不敢告诉你的那些七剑兄弟你手上沾过的无辜者的血？”
　　卖酒少年闻言，猛地抬头盯着跳跳，眼中充满了激动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达达立刻转头看了看跳跳，见他神色虽无异常，脸色却白了几分，心头怒火顿时窜了起来，当即举剑冲着刀疤脸便刺了过去：“自己心里见不得光还满口胡言污蔑别人，今日我非杀了你这丧心病狂的魔头不可！”
　　刀疤脸举起长刀迎上旋风剑，达达握剑的手前几日刚中了毒箭，伤口还未及结痂，顿时被刀剑相冲的内劲震得鲜血直流，他立即稳住身形，顶住对面强劲的内力。许是听得室内刀剑之声，外面又冲过来一批黑衣人。
　　“待在这儿别乱跑。”跳跳留下句话给那少年，纵身跃至门口，拎起一个已经冲进屋内的黑衣人，卸了他的兵器，手腕一抖将那人甩向外围，顿时砸倒了三五个。
　　他定睛一瞧，这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嘴角不由上扬一下，随即敛了情绪，举刀投入混战之中。

　撂倒了大半数黑衣人，跳跳回身看见刀疤脸挥刀拨开了旋风剑，从怀中拿出一枚信号弹放了出去，瞬间一朵红色的烟花绽放在雨幕之中，和空中耀过的闪电一起，点亮了阴沉暗淡的天际。
　　“你要做什么？”达达阻拦不及，毒伤又有些隐隐发作之势，只得坐下稍作调息。
　　跳跳迅速解决了剩余的敌兵，只听见刀疤脸愈发狂妄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牢房之中：“本想让你们这些自诩为正派人士的人都尝尝喝了毒酒疯癫入魔的滋味，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就让你们亲眼看着七剑彻底覆灭，我想场面一定会更激动人心吧。”
　　预想中二人慌乱愤怒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达达依旧安稳地疗伤，跳跳闪身进了屋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你把牢房选在此处，原本就是想让我们亲眼看着你围攻金鞭溪客栈吧，也难怪此处留守的兵力这么少。”
　　“不错，不过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晚了啊？”刀疤脸越发激动，却也难怪，人在自以为即将实现夙愿的前一刻总会免不了得意。
　　“我方才的话没说完，你不仅是喜欢自作聪明，还没有自知之明。”跳跳望着窗外金鞭溪客栈的方向，就连大雨也未能藏住从那边透出的极强的杀伐气息。

“你这个人做事情总是喜欢布局，故意留下破绽，一步一步把别人引到你的圈套里，这会让你觉得胜得很有成就感。可你又从来不会给自己留退路，你根本没有想过，你要对付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在圈套之中。在尚未摸清对手情况之时就把自己的全部筹码都投入一处，我是该说你笨，还是太过自负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虹猫根本不在金鞭溪客栈？不可能，你不用故弄玄虚！我派去的所有探子回来都说虹猫他们就在那里。”刀疤脸毫不迟疑地反驳道。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个黑衣人，上气不接下气：“报告统领，林堂主在……在路上遇到虹猫大奔他们偷袭，几乎全军覆没。”
　　“你说谁偷袭？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虹猫？”刀疤脸握刀的手开始发抖。
　　“千真万确啊统领，虹猫还让小的回来，给，给您带句话，说，说……”
　　“说什么？”
　　“说您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他早晚用手中长剑削下您的头颅为无辜百姓讨回公道，要您等着。”黑衣人吓得瑟瑟发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看到达达已调息完毕，趁着刀疤脸还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尚未反应过来的工夫，跳跳一手揽过卖酒少年夺门而出。达达也跟着出了牢房。

两人从一旁的树上解下三匹马，一人一匹绝尘而去。行出稍远，直到听不见刀疤脸气急败坏的疯狂叫喊。达达的语气焦急了许多，开口问道：“虹猫那边没事吧？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自然是没事，这原本就是咱们虹猫少侠的声东击西之计。魔教余党为祸乡里到处杀人夺财，行踪却很是隐秘，此番假托金鞭溪议计之名，实为诱他们现身。方才蓝兔发了信号，玉蟾宫的人应该已经和魔教交上手了。”跳跳大致解释了一下。
　　“那就好，难怪你们几个待在玉蟾宫一直没走，原来是在商量这事。四天前我接到去金鞭溪的消息，赶路途中被魔教暗箭偷袭，醒来时便在此处了。”达达说着却发觉走的路线不对，“这是去哪里？我们不去支援蓝兔吗？”
　　“我自己去，你还是先带着这孩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去旁边小镇的正心客栈找逗逗，帮他救那些中毒的人，时间不多了，得尽快找到解毒之法。”
　　达达才要说话就又开始犯晕，手上伤口隐隐作痛，并未争执，只看着跳跳扬眉道：“你我还有盘棋尚未分出胜负，等你回来下完，可要记牢了。”
　　“忘不了，此番回来定与居士一决高下。”跳跳朗声笑道，抬手擦去遮挡视线的雨水，勒住缰绳转身，对略落后他们几步的少年和颜道：“你父亲已经找到了，你就和这位哥哥一道先回去，我们定会尽力治好他，莫要太忧心了。”
　　言罢扬鞭催马，向着金鞭溪客栈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雨滂沱，达达回身只见少年翻身下马，挺身跪在泥泞的土地上，向跳跳离去的方向重重嗑了三个响头，眼中尽是感激之色。
　　已到嘴边的话登时顿住，静默片刻，达达目光坚定，似是安慰，又似是自语：“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五）
　　已是深夜了，正心客栈的客房里依旧没有半点熄灯的意向，逗逗正对着桌子上的一堆酒葫芦发愁：“毒源倒是有了，可这毒究竟是如何进去的呢？不行不行，我还是得试一下才行。”
　　一旁椅子上靠着休息的达达闻言立即起身阻止：“逗逗，你急糊涂了？这酒不似寻常毒药，喝了会使人神志不清，你要是神志不清了谁来配解药？”
　　“那还能怎么办？我今早在酒馆问过酿酒的人了，他说这酒的毒性对意志坚定、头脑清醒的人作用会差很多，我先服了解药再试，也能阻止它的毒性侵蚀意识，不会有问题的。”逗逗心一横，拿起一葫芦酒就要往嘴里倒。
　　达达上前一步，劈手夺下葫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在他们毒发之前清醒过来怎么办？如果实在需要人试酒，那就我来，我已经吃过解药了。”
　　逗逗急了，连忙拦下达达：“你的毒伤刚治好，受不得刺激！而且你今天还服过很多别的药，试了也没有用啊！”
　　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冷静了不少， 试酒确实是招险棋，虽然能判断毒的作用，可若不能即时醒过来耽误配制解药不就又成了无用功？

逗逗懊恼地坐回原处，对达达摆了摆手：“养伤要紧，你先去休息吧，我再研究一会儿。”
　　未及再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二人立时握紧了手边的剑。
　 听得一个熟悉浑厚的声音叫道：“逗逗，逗逗……”两人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门大奔就冲了进来，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歇口气，“你快看看跳跳这是怎么了，他刚才在客栈外昏过去了！”跟着就见虹猫扶着面色苍白的跳跳进来，蓝兔莎丽随后。
　　“快让我看看！”逗逗急忙拉过跳跳手腕开始诊脉，达达语气微沉，却也掩不住担忧之色：“上午还没事，怎么弄成了这样？”
　　大奔一把把奔雷剑拍在了桌子上，神色极是不忿：“都是那个丑八怪乘人之危，都已经输了还要耍赖，满口胡言乱语不说，还要跳跳和他解决什么私人恩怨。跳跳你怎么就答应和他单打独斗了呢？”
　　“天色已晚，大奔你小声点，别吵到神医诊脉。”虹猫嘱咐一声，放下剑掩上房门，“逗逗，跳跳怎么样了？”
　　却见逗逗满脸惊诧，连带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喝了那酒？”
　　跳跳声音有些虚弱：“酒喝了之后会陷入幻境，应是不可与幻境中人有任何接触……”
　　“得得得，你等会儿再说，我先帮你把余毒清了，真是不要命了。早就告诉过你，近日你的青光剑法接近大成，尽量少用。尤其是在雷电之下，容易功力运转不周。不对，你用的什么剑？把青光剑收了都拦不住你，就不能消停几天？”
　　逗逗瞪了跳跳一眼，拿出些药狠狠塞进他嘴里，长舒一口气，回头对众人道：“这些天他一直没怎么休息过，加上运功过度损耗太多引发了些旧疾。不过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这回可得看住了，这几天再让他跑出去拼命我是救不了了。”

“逗逗你别怪他了，是我太心急攻进了箭阵，当时情况危急，跳跳是为了救我和莎丽才强行引的雷电。”蓝兔垂眼，心下有些自责。
　 跳跳摆摆手道：“交战之际千钧一发，这怎能怪你，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说着站起身稳稳转了一圈，“我们妙手回春的神医都说没事了，哎呦，虹猫你谋杀啊！”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虹猫的语气明显不善，挑眉看着被他踹回椅子里爬不起来的人，“在这儿逞什么强？跟魔教统领单挑算什么本事，哪天有兴致了跟我打一回试试？”
　　跳跳很不同寻常地没有反驳回去，而是安静了下来。
　　虹猫见他这个样子摇了摇头，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不要总是想着一个人解决问题，也别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你自己，那不是你的错。”
　　跳跳抬头直视虹猫，语气淡淡：“换作是你，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连累兄弟吗？”
　　莎丽把刚倒好茶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跳跳你说什么呢？咱们七个什么风浪不是一起闯过来的，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有这么见外吗？”
　　“就是嘛，都是兄弟，你的事情就是我大奔的事情。”大奔赞同地点了点头。
　　虹猫却突然笑了：“私事？那魔教统领丧心病狂滥杀无辜，天下人皆可以管。若说你们有私怨，那行不义之事的人和天下正义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除了是兄弟，更是同道，除魔卫道人人有分，怎能说是你一人之事？”
　　跳跳捂了下额头，突然咳了几声，声音也虚弱了几分：“这么晚了，都别围在这里了，大家这段时间都没睡过好觉，有什么事情还是过了今晚再说吧。”
　　面对着如此明显的转移话题，虹猫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无奈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逗逗你也先歇歇，说不定醒来就能想出解药的配法了。”留下一个这事还没了结的眼神给跳跳，转身走出了房间。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跳跳起身也要回去休息，见逗逗还对着解忧苦思冥想，似乎根本没留意大家的情况。伸手取过纸笔，写下些字留在桌上，悄然合门离去。
　　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瞧着窗外灯火阑珊，许久未觉的困倦之意倏然袭来，阖眸安然入眠。

　（六）
　　没有人知道八月初二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天以后魔教彻底从江湖上销声匿迹，连烧杀抢掠的事情都少了不少，那些被抢过的人家还从自家门口找到了不少财物银钱。百姓们都道是老天爷开眼了，收了这群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酒乡那几个喝过解忧酒的人，在服用了神医逗逗历时两天配制出的解药之后，命是保住了，却始终还是有些神志不清。神医看过之后只是叹息一声，对他们的亲人都只说了同一句话：“自己都不想救自己的人，旁人如何尽力都是救不起来的，他们什么时候自己看清楚了，也就算是痊愈了。”话虽如此说，却还是留下了张药方，给那些人做调养用。
　　神医走后，跟着就来了一个少年，一直帮着亲属照看病人，有眼尖的人认出他来：“这不是云轩酒馆老板的儿子吗？害了人又跑回来假装好人，真是不知羞耻。”少年假作不闻，在众人的不屑与白眼之下依旧悉心照顾，病人渐渐有些好转。又有消息说云轩酒馆后院起了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毒酒，老板不卖酒改行开药铺了。亲属到后来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唯一的例外是阿志，他醒来后第一眼，便看见了父亲满面风霜的苍老面容和几近全白的头发。洪老伯抱着儿子老泪纵横，满屋子的食客尽是欢呼雀跃，阿志却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他挣扎起身跪在洪老伯的面前，说他再也不会让父亲担心了。
　　第二天食客们果然看见了阿志站在前台算账，手法并未生疏，虽然依旧没有笑脸，却能让人感觉到活的气息了。他和好友张秀才说，他已经对不住小娟，绝不能再连累爹为他这个不孝子劳心费神。

七侠在正心客栈并未停留太久，就启程回了玉蟾宫。蓝兔带出去的宫女们几天以前就已回到了宫里，待他们回来之时，在达夫人的安排之下，各种过节的吃食用品都已备了个齐全。
　　相识后的第一个中秋，自然是要聚上一聚的。
　　是夜，大家上了饭桌，没动几口菜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从各自经历过的趣事聊到相识后的点滴，酒也喝了不少。整个玉蟾宫似乎都受到了感染，欢腾热闹的气氛更浓烈了。
　　到底是许久不曾放松过了，或者说，自从拿起手中剑以后，他们都忘记了最初无忧的生活。可此刻提起以前经历过的美好，却仍未有半分陌生，甚至说起来都停不住，每个人的眼中的神采都隐约可见。
　　那些快乐只不过是被藏在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们为了完成使命不常念及，却也从未忘记。
　　有谁会舍得丢掉自己生命中最明丽的色彩呢？经历过的幸福始终是面对无边黑暗的动力。因为不曾忘却，所以即使经历再多苦难，也会坚信世间仍有美好。
　　最后，大家闹着闹着竟扯到了算旧账上来。
　　莎丽开玩笑说她这客栈平白无故的做了诱饵，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要大家帮忙修，结果得到了其余人的一致支持。
　　逗逗酒喝多了些，有点昏昏沉沉的，一听这话题也来了精神，对着跳跳道：“你那天让我去酒馆，一下子扛了三个人回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有，那卖酒少年要拜你为师习武，你不收，偏要他来我这里学医术，人家原本不想学……”说完就继续趴在桌子上迷糊。
　　跳跳拿扇子敲了敲他，一脸无辜道：“是你告诉我这些天不能使用武功，有什么事找你解决，怎么又成了我的不是了？”
　　“别吵我，我要睡一会儿，鸡腿真好吃……”
　　大家听到这里不由齐声笑了起来。

　和朋友一起分享快乐的时候总是舒心的，时间也过得快，一闹就折腾到了半夜。
　　达夫人抱着睡熟的欢欢先回了房间，留下一群东倒西歪的疯子说着胡话。最后折腾累了，蓝兔把身边虹猫的胳膊当了枕头，靠着便睡着了，少侠纠结半天终究是怕吵醒了她，坐在原处不动，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眉眼染尽了笑意。
　　大奔在席上滴酒未沾，把莎丽滑落在地上的外衫给她盖上，捧着一坛酒小心地出了门。
　　跳跳瞧了瞧这一屋子的情况，也从桌上顺了坛酒出门，足下轻点跃上了屋顶，倒了杯酒放在一旁。月儿光华，寂静无声，连风都不忍心打扰玉蟾宫此刻的这分安宁。
　　才喝了没几杯，身边便坐了个人：“喝够了便把那盘棋下了吧，总欠着也不好。”
　　跳跳头也不抬，继续喝着酒：“今晚不行，我喝了这么多酒，你也不怕传出去说你乘人之危？”
　　“不对啊，我记得某人说过他从来没醉过，这点酒算什么？”达达突然正色道：“今夜你的心情确实不适合下棋，不过却很适合赏月。”
　　话音刚落，房顶上又窜上来一个人，跳跳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往屋顶上跑，亏得屋子结实。怎么，佳人在怀的虹猫少侠竟也有赏月的兴致？”
　　虹猫瞥了他一眼：“蓝兔刚醒，回内室休息去了。瞧这月色确实不错，也难怪青光剑主有这等雅兴，就是不知可有兴趣再聊上几句？”
　　跳跳看着面前这架势，突然叹了口气：“看来我若是不说点什么，就连月都赏不安稳了。那好吧，聊聊也无妨。这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爹曾对我说过，世事难料，有些事情不是尽力为之就能改变结果，唯求一个问心无愧。”虹猫侧首看向跳跳，摇了摇头，“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才对。”
　　跳跳看着身旁的酒杯，不置一言。
　　看清楚是一回事，看淡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一点他们都明白，也无需多言。
　　达达突然开口：“那天晚上你献给黑心虎的血，是你自己的？逗逗说的真没错，你确实是不要命。”对于才耗费功力救人的人来说，再放一坛子血无异于要了半条命。
　　跳跳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哪次受伤不都得流点血？能换个护法当当还不值嘛？”
　　说起来确实很轻松，两人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无奈却也知道，他能将此事坦诚相告已是着实不易。
　　“那孩子就是卖解忧酒的少年，他父亲是云轩酒馆的馆主，这两年来是你一直在帮他们找藏身之所。”虹猫很快想出其中关联，难怪那两天跳跳一直帮忙张罗云轩酒馆改药铺的事情。之所以不让那少年习武，想是顺着他母亲的遗愿，让他远离江湖的刀光剑影，血腥厮杀，过平凡人的生活吧。江湖之行祸福难料，若非信念极为坚定，远离纷争也未尝不是好事。
　　跳跳却没听这句话，突然起身负手立于屋檐之上，语气仍是平静：“我发过誓，这笔账迟早要算清，他做过的事情不是那一条疤就能算了的。迟了两年，终于了结了。”
　　这些年过来，受过多少次伤已经数不清了，他却一直不曾忘记过死在魔教摧残之下的那些正道侠士宁死不屈的顽强抵抗，不曾忘记过无辜百姓们被折磨时或是恐惧或是绝望的眼神。
　　那时候他才真正明白，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初也不是没逃避过的，他试过找借口躲出去，可心里竟从没有好受过半分。那些日子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杀戮的景象，内心的挣扎差点把自己撕扯成碎片。
　　活得太清醒的人，想混沌度日都不可能，想醉一场还不敢醉，是喜是悲都不能写在脸上。也是当时年纪小，承受能力差了些，刚升堂主那年他练剑时因忧思过度精神恍惚伤了身体，差点练不成青光剑法。
　　这个变故犹如当头一棒，算是打醒了他。失去的注定已失去，纵使开始时无法接受，痛到彻骨也只能选择面对。虚假的快乐纵使多像真实，本质也是虚假的。而为了一晌贪欢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忘记了向前走，逃避了自己应负的责任，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卧底十年，若非认清现实，保持本心，他恐怕早就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了。这一路走来，纵有无力挽回之愧，绝无行差走错之悔。而支撑他的，除了身为七剑传人承袭父母的心中对光明的信仰，亦因为身上承载着太多逝者的希望，只有坚持下去这一条路，才能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魔教已彻底覆灭，他们加之于苍生黎民的苦难也算是结束了，前尘往事终究过去了。有些事情依旧藏在心里，并不是为了铭刻那些无能为力的难过，而是背负着世人的期盼，珍惜身边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为了彼此共同的愿望，守护好活着的人，带给他们欢乐和平安。只要初心不灭，正道永存，那些死去的人便没有真的消失。
　　跳跳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圆月，拿起倒好的那杯酒倾于地上。
　　三人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达达道：“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你会欠着那盘棋不还了，可以回去睡觉了。”
　　跳跳看着这两个人“奸计得逞”的笑容，佯作叹息道：“就知道你们两个家伙没安好心，为了一盘棋在房顶上坐了这么久也不嫌累，走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今宵不必去想将来会如何，只需记得此刻的轻松与快乐是真实的。只要心中有欢乐，便已是无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