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锡元年六月初八，彼时我是初入宫的小娘子，随一众采女往蓬莱殿叩拜这位大唐的女主人，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夏日，我随众人俯首时，仍是忍不住抬了眼，约莫那时起，我对蓬莱殿下的印象，就已烙尽心底。她是世间所有尊荣、高贵、波澜不兴凝成的符号，又似一尊佛，向世人降下她的宽容与慈爱、严厉与矜持。她合该高高在上，大明宫的每一朵浪花溅在她眼中，就永远翻不成巨涛。而浪花上，有我一条缓行的舟。我一直依赖谭娘，而谭娘是受她庇佑的，久而久之，我有了一种微妙的感情，很像一朵不巨名的花，心安理得地长在苍树下。——树不曾言、不曾动，就在那里。而今，不过过了不满十年。甚至不及长成新树。）
（自明宫四角的丧钟哀哀响起，业已过了好久好久，天阴沉过、也掉过雨，但最终还是晴了，一如过去十年每一个春暮的午后。除了白幡纷纷扬扬，连或真或假的哭声，都渐渐偃偃。在皇后薨逝后，我似乎一直没停过哭泣。陪谭娘垂泪无言、陪沈娘悲痛哀怮，连见了哼与哈两个无知幼子，都能勾出些对时光荏苒的感慨，而落下几串珠。彼时我的眼，已很刺痛，分不清漫天撒下的，是白幡还是梨花。在停灵处守了一上午，被泷搀起时，一个趔趄，只觉眼前一黑，有天旋地转之感，由泷搀着去了后殿众妃暂休处，又觉胸口烦闷，似有什么堵着喉咙，咽不下，呕不出，最后郁结在心里，味道泛上，又苦又涩。泷只一叹气，替我揉太阳穴。我倚在她身上，才有些身而为人的实感。）

@赵相宜- 终于开啦。梗就。。我哭着差点晕过去。掐得话可以嘲我惺惺作态？和的话就来好奇一下为什么这么用力哭？或者自由接也可以哇

（去了华服，摘了玉簪，卸了繁琐的饰品，回归了本无一物的素净。揉开心底的淡漠，倒是真有几分为蓬莱主悲悯，这些嘤嘤哭泣的人儿们，有几人是为皇后此人而哭？）
（却有身侧一人悲的近乎昏厥，我有些愕然，也有些迷茫。这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就这么不由自主的随她入了后殿，我记得她，印象不能再深。记忆仿佛追溯到几年前刚入宫的时候，彼时我还是个蝼蚁般的秀女，被讽也只能见招拆招，毫无攻守的余地，曾经形成的评语，如今瞧她痛哭的模样，又好像从未了解过她一般。）
您还好吧？
（倒了杯水，轻轻向她推去，生怕她昏过去，好奇之下犹豫出言）
您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

（殿中点了沉水香，这是一种极为缓和沉稳的气息，吸入鼻腔里，不带一点刺激，而使人神思安定、情绪平稳。一瞬间，脑中所有的考量与思虑、担忧与怅惘都被抽空，浑身的力劲卸下，神经与身体才得到了这几日唯一的放松。我阖目去，任由黑暗浸没自己，任由周遭的声音逐渐离我远去，也任由泷摆弄，像一具无悲无喜的木偶，因而，当小颜娘的声音响起时，我习惯性地要扬起一个客气的笑，却下意识地想起笑在这三个月里都是不合时宜的，故面上肌肉一僵，变成了一个极为滑稽的神情。好在，狼狈一点也无妨，我有大把的理由，去解释我的失态与失意。）
无妨——（声音极轻，像春日里孩童惯爱放的鹞子，轻飘飘的，没个着落。只是这个春天，长安城如洗的碧空上，再也看不见鹞子了。）倒是巧……
（小颜娘压过一众嫔妃，成为七年魁首，不是没理由的。她仍是能心平气和的同我讲话，实在衬得上那一个“和”字。我聆一句，一愣，螓首摇。）
我怎配。（这是不带任何情感的一句，又是实话：花如何同树，有双向的情谊。而她之惑，又必然来自于我掉的泪珠子，不管不顾地，纵情一哭。我哭甚？哭皇后，哭前途，哭自己，哭时光，或许都有。而唯今，我却操起了陈词滥调。）中宫仙逝，为臣为妾，都该哭得伤心些。

确实是巧。
（人生难免躲不过一个巧字，入宫第一遇是巧，皇后仙去第二遇也是巧，原本不算什么的相见，在美人遍地的明宫，连偶遇都是不常有的。）
（她的表情有些僵，我又何尝不是，惯有的笑容自打入宫便学会了，如今突然不让笑了，还真有些不适应。尴尬只存在了一瞬，便自顾自的移开了目光。）
左右也是做给活人看的，大行皇后可未必喜欢这般高调离去，也未必喜欢见我们扰了她的清净。
（嘴唇一抿，叹着真心话，好似为皇后不满，又句句透着些肆无忌惮，仿佛也不在意让人听到一般，事实上也并未有多少人在此，都在前边儿哭着呢。）

（四下极静，这种静不是所谓的一点声音也无，若竖耳，能听见主殿传来的，很轻、很细微的哭声，直叫人断肠的哀乐，诵经、诵祭，这些声音，在天子的眉头一蹙、眼眶一红里，全部变成纯粹，是以，我亦称之为静。这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汇成一汪很深的水，直把人溺死在其中，还瞪着一双浑圆的眼，不知为何而死。而小颜娘终究是年轻，几日的劳累，业已逼出了她的真心话，并且毫不忌讳地在我这个“敌手”前吐露。我将这二字安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是对她姊姊的不满、对她的嫉妒，连我自己也说不分明，但在今日之前，我确实是这么自我定位的，直到被她的率性感化，我忽觉得，自己的斤斤计较与迁怒，实在是不入流的行为。是以，我请她坐于我侧首，又让泷也为她沏一杯热茶。——是正山小种，我自己也吝啬喝的那种。酽酽入喉，人醒三分。）
这大明宫的事，从来不是喜不喜欢，就能说清了。有的人不喜欢哭，可难免还要落泪，否则就要担了不敬不忠不孝的名头。便是娘娘，也不见得事事顺遂，只做喜欢事。（否则，又怎么消逝在最好的岁月中。）陛下想看，陛下难过，我们也该如此。更何况……（即时收了话尾，她不懂我愁。）充仪，您呢？您可哭得心甘情愿？

@赵相宜-

（青玉轻轻动了下，我斜了一眼她，看到她眼中的紧张与不满。递了个安慰的眼神，便不再管她。）
（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一定的范围内，我放纵着自己的真，既不会让旁人感到威胁，又能自己过的自在些。如同此刻，三思而后，瞧着她们装模作样就觉得心累，就仍是想说便说了。即便旁人知道如何，即便圣人知道又如何，他该是此刻将心放在那棺椁里去了，我甚至枉自揣度着帝心，他会因着此前的乞巧同食之事对我有所愧疚，加上皇后仙去，他对这些莺莺燕燕的愧疚便越发大了——他护的了所有人，又偏偏护不住所有人。）
（向她的奚女报以极浅的笑意，大约只勾了勾唇，能对所有人都如此，想来也真应了那个“和”字。浅尝了口，红叶红汤，入口甘甜，去了几分寒意。想了半晌，才举例道）
寻常百花皆有花期，应着四季，按部就班的逐次盛开衰败，时间久了，世人也都习惯了这般自然规律，夏季花从来都不敢或者是不能开在冬季，必须应着四季走才不会被人说成是妖花。
而“日香桂”“冬青”一类虽然不起眼，却是担着不守规律的名头，四季不败的。在四季盛开的大规律里，是可以坚持自我的，才不会活得很累，甚至是违心的安慰自己。
（啰啰嗦嗦的说着，又觉得好像词不达意，可话已出口就接着说了下去，权当是闲谈了。）
我并非为蓬莱之主而泣，而是为了大行皇后而悲，站在她的角度追忆，我确实是真心为她上炷香，哭一哭的。
（单纯的、不涉其他的哭，也是无愧于心的。）

（我将茶拢在掌心里，只啜一口，任由氤氲的雾气蒙上眼珠儿，小颜娘的面容也在其中虚虚实实。彼时我忽然发现，小颜娘也有她坦荡荡的一份美，凡眉眼秾丽、桃面樱唇，或是父母天赐、或是后来妆成，皆可模仿，反倒是这样的心境，是由过去的际遇筑造的，但凡走过的路上有一粒不甚相同的小石子，都无法成就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她自长成于绮罗乡，入宫后有长姊护庇，从未失去过陛下的青睐，与我竟无一点相同。她所言的每句话，我都忍不住轻轻摇头、想一一辩驳。但最后，在沉水香里，我亦被同化成一尊佛，虽未扬唇，仍是眉眼间都渗出慈蔼。甚至，对她隐隐敬服。）
充仪，我同你抱怨一句，坚持自我这一句，于我来说，太难太幼稚了。（哭了这些时日，嗓子没一刻不难受的，我才说了一句，白瓷盏就见了底，照出一双哀切都要溢出的眼。那双盈盈脉脉的瞳仁里，我业已见不到那个自大地说着“从心所欲”的豆蔻少女了。白瘦的指一屈，我倚案正对她，明明知其为何如是言，却忍不住还想听她。）哦？人人都说，皇后此生，已很享常人之不可享，倒只有你，为她悲。（我很诚恳地，把复才咽下去的半句，说予她听。）我倒为自己悲，悲良木倒、悲风雨凄，悲自己不如人，悲自己不如愿。而殿下，我视之为……超脱。

@赵相宜-

（指腹擦着茶盖上的花纹，原本冰凉的盖子在热气的蒸腾下变的温热，她的模样，在这明宫，我见了太多，那些日复一日的萎靡，那些苍白无力的言辞，都在消磨着这些原本娇弱的名花，让她们永永远远的陷在这泥淖里。唇畔的笑溢出来一丝一缕，彰显着不同的意见保留）
人各有志。
（灵巧的舌抿了略干涸的唇，像是久旱逢甘霖。）
有得必有失，从入明宫开始，每个人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
（三年前，我同她们说过此话，彼时她们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如今仍是挣不脱这枷锁。饮尽此杯，搁置桌上）
您太悲观了，只会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或许在旁人看来，您是无比幸运的。

（云腴也醉人，金猊倦吐丝，早春尤寒，殿中却太暖。一连数日的疲倦压上眼皮，只叫人昏昏沉沉。小颜氏的话，忽远又忽近，我业已只能听清一个“悲观”。——她看我，实在比我看自己还清楚。声似羽，轻飘飘地，像是一声叹。）我若说，你同我不同，未经我的痛，未忧我的苦，故而不能理解，——定要被说矫情。较之食不饱的贫女，苦苦维生的村妇，我诚然是“很幸福”了。（尾音狠咬，榴齿噬舌，眼皮儿一垂，人醒来，却不愿再说了。）充仪你去吧，我歇歇。若是有人问起，还烦你替我打个掩护，就说我更衣去了。

@赵相宜- 我果然不会结戏1551

我大概是太知足常乐了。
（轻笑带过，或许她说的对，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想法自然也是不同的，何必要勉强别人认同自己呢，古人云“各扫门前雪”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好。
（略一颔首，安然应着，话已至此，便该散了。回了正殿，聆着满室的啜泣叹气，黑暗待的久了，就会忘记阳光是如何暖了，沉浸在悲里久了，就会忘记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