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走了

小板凳摆好了，给锴占个座

【上元节这一晚无有月色，灰蓝且泛着瓷青的天色中，只浮着几粒星。桥面上的余雪残冰一早已教人铲去了，抬首见桥畔次第亮起的华灯数十盏，于寒意凛凛的晚风罅隙间叠叠招摇，像不曾凋尽、又摇摇欲坠的花团，将迎光的桥面映得微明。今次之所以要到这儿来，盖因生辰那日，长乐哥哥曾答应上元夜陪我看灯。走在潮湿平展的桥面上，心也好似教冷雪打湿成一团，涌动着难以克制的思疑、忧虑和不安，本应有的平静与喜悦冲散得七沟八壑，一怀心事藏在胸臆间，宛如不太洒脱的几行诗】
【恰有一只宿鸟贴着水面飞快地掠过，向着岸旁灯火通明的嘈杂处飞去了。不知不觉于桥中驻步，远隔着结冰的河面望去，佳节良辰的鞭炮声在岑寂的夜里听很是明显，仿佛也可听见大家小户围炉吃酒时杯碗相碰的动静，叮叮叮的，听来便有一种质朴的知足感。我站在桥上看他们，如看沸沸红尘里的人，也如他们看我们，如隔云端】
【耳鬓被风吹落了一缕未被揽上的发，柔软地垂在颊侧。正欲抬手掠鬓，耳畔滑过晚风似的一句话，一时恍神便错过了，沉默了一晌】
哥哥方才说什么？

假装这是万泰十四年的上元节
【自幼浑无任何与民同乐的雅兴，总归我哪日欢喜观花炮了，便有营造司的匠人竭诚采制，何须舍近求远？今次无非是事先答应了珠子，方肯一临王驾。因深冬中的黎庶久盼青阳，灯纸上多画着一团团娇艳的山茶和玉兰，红与白间参栉比，转眼又随辚辚的车马擘散，一时满盈耳目。夫妻二人偕行于德胜桥头，身旁是漫天的辰斗照进湖冰，闻言一哂，亦不再叙前因】
民间的火戏远远不如圆明园的千光灯树，也值得如此入神？【待里外戏意弥失，反浮上一阵更为深邃的隐忧，只这谋猷不必宣之于口，话音闲淡如昔】前儿个同几位福晋吃茶回来，便这般心不在焉的，连无忧的课业都不查了。这下她可欢喜得很，见天儿就知道跑去寻人麻烦。
【与珠子少年结发，除此一人，旁侪何足托付至重。从善如流地抬起手，将那绺不甚庄正的垂发拢到她耳后，继而轻柔地捋平掌下绿云】
有心事？

吵什么吵 命令你们赶紧睡觉

【好端端的一个上元夜，月是藏着的，星是锁着的，一朵朵烟火轰然炸开，不时点亮一抹鲜艳的亮色，不等驱散夜的黯淡与压抑，便于盛极之时飞快地转衰，化作一捧烟雾悄敛。不是未经过北地更凛冽苦寒的冬天，但未有一年如今年一般，缄默的湖冰、昏昧的天色，以及来时走过的桥、对面的灯火与炊烟，乃至近在咫尺的手心与衣袂，无一不是冷的】
【抬手握住长乐哥哥的手，温存地轻贴脸颊，继而双手捧握于手心，直至手心交握处生出细微温度】
我只是在想，每年这个时候寻常的百姓家都在做什么，明明拥挤又平凡，却把寻常日子过得热闹极了，好像没有烦忧似的……【隔湖传来噼啪的鞭炮响，那么远，却都听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吃自家酿的苦酒，都能吃得这么有意思。
【许是夫妻多年，鲜有作态隐瞒的时候，而长乐哥哥又素来敏锐，前话絮絮念罢，便陷入了一段默然。一丝苦笑泛起来，停留在唇角，静默良久，才道】
我听说哥哥于朝上奏劾钦中堂欺君罔上、意图谋逆……是吗？

于这些升斗小民目中，我等龙子凤孙也无非是一群用金锄头银耙子耕地的匹夫。这人呐，愈是知晓天地辽阔，便愈觉得己身浅陋，倘如一辈子的眼界仅拘在抬头的四方天内，又能有多少麻烦事操心？【自然回握她交付的纤手，目光投向天水结处的愁云，十分吝啬地一笑】这便是愚人的福气罢。
【那一抹笑顺势提向眉梢，遍览我纵横驰骋的前半生，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志得意满，直到她轻淡的、甚至带有一份质疑的问话响在耳畔。正如世英曾为我属意之极的相臣，珠子亦是与我企望无异的皇后。握执中馈，而不预庶务，原是妻妾的本分，没有任何一位帝王甘愿割裂手持的权柄。可便在这平凡的一刹，多年来两人精心构筑守御的藩篱微微摇晃，终于剖见一道细微的斫痕】
你的消息却是灵通。【不晓得到底是哪户的妇人舌头太长，亦无心追问再多，眼色欹斜】嗯，确有此事不假。我只是看不惯此人诸般媚上欺下的行径罢了，如若放任这等奸邪小人佻佞见贵，则我为子为臣未免太过失职，思来这便是报效君父的时候了。

爸爸说的对！

【静默的一刹间，一串焰光腾起直冲入云霄，于半空中轰然炸开，火星艳艳，璀璨如锦，照见他几近敷衍的神情，将我满心的不安霎时推至顶峰】
朝上媚上欺下的小人佞臣何曾少过，我与哥哥自小相识、夫妻数载，还从未见过哥哥竟亲自奏劾谁，何况是钦中堂——【停顿了一瞬，续上前话】哥哥从前待他何其倚重。
【冬夜的朔风裹着霜气，如利刃割面，不过顷刻便化作了一捧冰凉、细碎的灰烟。】
不管怎么说，便有天大的罪责，抵御外侮、平靖海疆却是实打实的赫赫之功，钦中堂如今正是风飞云会之时，哥哥还是【眉心未展，稍叹了口气】姑避其锋吧。

是啊，我与温都【此时同娴雅的发妻提及他，忽觉一分微妙的不洽，终只笑道】往日也是珠联玉映。
【骋目远视，仰见一捧明丽热烈的火簇宣达九霄，转而抛下陆离的流光与尘霾，心底倏尔浮现一股短促的不怿】珠子，人是在变的，重逢时互道的“一如故旧”多是空口白牙。说句难听的，庙堂上的缨弁阀阅们看着光彩，实则跟风月场里的公子哥儿没多少分别——如若一心一意地笃信了他人，那就离千金散尽不远了。
【为她提了提遮风的氅袍，四目相交】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大丈夫或可恣睢无德，独独不可孱弱无能。我不畏惧孤寂、不需要倾述，甚至从未于任何人眼前宣示过自己的失意，但当唯一深信的女人对我投来这等踯躅的目光，仍旧忍不住阖上眼，落寞地一叹】
人情固然变幻莫测，天性却终归难移。我没有蜀主、唐宣那般通天的本事，撄芒匿锐数十载，犹可擎举宗社；但我知道腰弯久了，骨头就软了。你我相识十载有余，便畴昔坤元易位……我又何时对旁人弯过腰？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拦不住的。
他们配得上的，最多不过是群臣俯首，可我的头只为祖宗社稷而低。【收敛心神，正色道】此事休要再提。

哎

你在说什么傻话？
【摇了摇头，似是听见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高堂、妻儿俱在，麾下国士满座，岂会孑然一身？
【穿越苍茫的夜色，仿佛于狂澜间看到自己冷淡其极的脸，沉默半晌，才如梦初醒地伸出手，将奔赴冰火的飞蛾揽入怀抱】
【我知世间确无一人比她更加信我，是故那份冷淡并非问心无愧。然而不幸被她言中，除却母亲的庇溺、君父的宠睐与妻子的恋栈，我实在一无所有。此三者我早失其一，如今残存的珠璧同样摇摇欲坠。而我仅余的朋友业已回到任他率性驰骋的北疆，正如我们约定的一样，我将成为大清的皇帝，隔着万重山水，与察哈尔的英雄把盏相望、共谋百年；可惜从前我们都忘了——皇帝不需要朋友】
珠子，你错了。这不是我的愿望，而是我的性命。那些兢兢业业的庶子，或可拿着他们为朝廷立下的功业，向嗣主换取一份体面的终年，但我不行。我和他们不一样，从生下来的一日起，便失去了后退的权力。若我二十余载苦心绸缪的大位当真旁落……则天地间再无一处容得下我，那时我就要死了。人死万事空，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后悔？【言死时浑无忌讳，嘲弄地一笑】换作那些自诩血性的男儿，大抵是不肯承认惧死的，可我怕，我怕极了。正因我不想死，
【蓦然升腾的狂嚣恍若利剑，裹挟着辟易乾坤的欲望，悍然刺进她双目】所以，我会赢。

纵然国士满座，如今不依然是股肱反戈、耳目背离吗？纵有万人簇拥，却无人能慰藉，何尝不是孑然一身？
【近乎是话音初落的一霎，便觉他的身形一顿。自清清冷冷的怀抱中退出，对上他同样寒峭的眉目，满是自嘲地摇首，勾起唇角，轻不可闻地笑了声，却一下子涌出泪来，如此更像是一声压抑着的、短促的呜咽】
你的烦忧、苦处，不愿让我与你分担，甚至不愿让我知道，你把我看作什么？门第出身与你堪配的睿王妃，治家严整、谨言慎行的中馈，抑或是将来登临坤极的皇后？长乐哥哥，你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生时，依靠相背，闲话短长；去时，四目相交，相对而葬。我想要的不过如此，害怕的却太多了。【不等他说话，便先于他开口，许是晚风太凉，连声音都是颤的】怕你辛苦，怕你孤独，怕你因行差踏错而追悔，怕你因功败垂成而落寞，最怕这些你连半句都不肯告诉我。
【正因为知道他是中宫嫡子，生来便无上尊荣，那条对皇室贵胄来说看似宽阔、平顺的仕途，于他而言却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栈道，容不得一念想偏、一步踏错，故而这些念想在心底积压逾十载，如鲠在喉，难以释怀，却始终不敢宣之于口，只怕说出口便再不能与他的野心和骄傲堪配，没曾想如今竟也表白得如此清浅。此时心中反倒轻快了许多，我用一段沉默的时间想明了缘由，大抵因为我怕的从来不是死，是怕我最珍贵、最仰慕，愿意终我一生追随的丈夫有朝一日于死亡面前后悔昔日的选择】
我知道了。【拭去颊上冰凉的眼泪，漫上一点微涩的笑】虽然想要的终难实现，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凉夜里，爆竹声不知几时停歇了，天地一派阒静，万泰十四年最后一夜岁华悄然过去了。伸手想要去拉他的手，抬至一半顿了顿，终是轻轻握住】长乐哥哥，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