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决意瞻梁突围求援，实则已下定大败乃至身丧此处的心，幸而死战退敌，又返回中军大营苦守数日，这才能坚持到援军驰来。大军全歼后路袭兵时，正俘获了主将，只命人关押，不急问话，待过两日清点伤损粮草后，方念起这回事儿来。】
【由我自个儿亲率的中路军，行军图与战策都是军中机密，更何况我亲定的突袭计策？饶是我戎马多年，也想不出蒙人是如何算到我必经路途，设伏围攻的，而如此想来，也只有一个结论。】
【站定囚帐前，亲兵为我挑帘，躬身入帐，便看到囚于牢笼之内的俘将，敛袍在与他相隔五步开外的椅上落座，开口道】
你可知本帅是谁？

【 留俘的帐子粗制滥造。不如我族行军的毡包暖和。我日日穿过铁笼，仰观帐顶上四方片羊毛毡——这不是我们的乌日何，只是傍人篱壁的仿造品，学得个型儿、学不得神。就犹如中原人的士兵，瞧着威风堂堂，却个个儿将自己拿铁皮包裹，用火枪欺侮我土谢图战士的血肉，算不得真正的勇士。】
【 阖目侧耳，先听西风猎猎席卷草野、再听哈尔赫热阿远近哀鸣，我生长于这无边草原，是盘旋的鹰，便是囚我于笼，也可于心描摹出无尽的辽阔——这些秃了半个瓢儿的清人懂么？他们蜗居太久，满人原来响彻四方的飞鹰走马之术也被奴颜媚骨折损。听大汗说，他们现今连狩猎也要奴隶先把百兽围成一团供人消遣，这还算得上甚么狩猎？沃野千里、策马奔驰的血性，怕是早无了。】
【 然后我听见一串脚步声。】
【 管他娘的是谁？秃了半个瓢儿的中原人，细皮嫩肉、穿金戴银，一场风吹来也要大氅砌着才勉强不倒的秧子，个个儿皆是一个模样。于是我翻个身儿，照样闭着眼儿——你倒也配与我说话。】

【草原上的寒风已经起了数日，不再是夏日末的温暖余热，坐在椅中时我拥一件足够厚的裘皮氅衣，不染尘屑，与他身上沁透血污的袍子足以显出巨大的差异。】
还以为你会是什么顶天的汉子，原也不过是个只会装哑巴的缩头龟。
【我历来敬佩英雄，倘若他能与我对峙叫骂，倒也可欣赏一二，如今他蓬头垢面，缩于囚笼一隅，当真失望】
罢了，不知也无妨，本帅只问你一件事。
【肘支膝头，探身从黑暗里露出一双鹰目，似将他看做草原猎物，沉声】
你从何处得到我的布军线路行军图？

【 汉话我会得不多，倒也听明白了缩头龟不是甚么好话儿。在我族，俘虏真英雄有种便手起刀落给个痛快，苟活要命的全抓取做比牛羊低的奴隶。磨磨唧唧争个口舌上下算什么玩意儿。行军图是个汉人送来的，是他们自己个儿的叛徒，便只有蛇鼠与蛇鼠为伍。草原上的荣光生来死随，要我背叛我的汗绝无可能。】
【 挤出一声冷哼，便当是答了。】

【见人有些微声响，后又继续沉默，连月战事拥堵在胸中的燥闷被引得越发难耐，怕是自个儿先前词不达意，他听不懂，又换做蒙语再说一遍】
再问你次，你从何处得到我的行军图？
【结论依旧是无休止的沉默，我得不到一个确切满意的答案，怒火惹人，渐渐失去耐心】
你若不说那我只能将你的头砍下，高悬在辕门外，叫土谢图汗瞧瞧，与大清做对的下场。不仅是你，以后你们土谢图部所有的男人，凡是高过马背，都将成为我刀下亡魂，女人和孩子将成为大清的努力，生生世世，千年万年任人凌辱践踏。

你这***！也配叫大汗的名字！
【 应声动躯，飞身扑去，恨不得撕咬下他的头颅、刮开他的血骨。老须发早结垢遮盖去大半张脸，唯有狂妄的眼神自铁栏间射出，双手紧紧攒住困兽的牢笼，要将这钢铁碾成细针。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每一句话都钻心剜骨。 】
你不过膝盖软得逢人便能跪的一条狗，你晓得的刀、不过镶嵌珠玉的小刃，我族人拿来剔肉也嫌轻。你骑过的马，草野的风一吹便要奔逃回中原，蹄下只踏过雏菊野花、连奔腾于无垠尚且头回体会。你又懂甚么千年万年！唯有长生天——唯有长生天！……
【 哈哈大笑，攒紧的铁笼随身大晃。是疯魔、抑或是孤狼的遗言，落谁眼中，全不在乎。】我的神魂归属于长生天，归属于草原唯一的汗。你最好现在便将我的脑袋砍下、剁成肉泥，一口一口用你们最中意的金勺银柄喂进那窝囊皇帝口中。我的怨恨必将诅咒你与你的族人，你的国，你的王，永生永世在地狱徘徊！沉沦于送魂的淤泥，永恒不见极乐！

呵。
【他越是缄口不言，便越坐实我心中猜想，些微怀疑迎着暖风肆意成长为凝结在肺腑里的滔天愤怒，冷笑出声后骤然起身，宽大裘氅带倒木椅，震出干草地面上的灰尘，大步上前，便就在牢笼前站定】
你说与不说，于本帅并无差别，唯有一样你别忘了——
【满身暴戾与杀伐之气，是真真的发了怒，理智强压，维持着身为皇子亲王的仪态】
只有胜者才有资格下定论，百年后史书里，你们土谢图部，只会是被一笔带过的叛乱之臣，永背骂名。【示意亲兵打开牢笼将他锁拿出来】既然你想见你的长生天，本帅就成全你。
【唤来帐外副将，令道】
杀，砍下头颅传阅三军。
【他被押出时，我开口说了最后一句】
去吧，去告诉你们的长生天，蒙古草原，已经没有孛儿只斤铁木真了，只有大清的腾格里博格达汗万泰皇帝。
【挥手命人推他出帐，而巨大疑虑使得我焦躁不安，重回主帅帐中，平铺信纸，拈笔落下一句“世英亲鉴”】

【我是生了军中又奸细的怀疑，却不敢于众将前明言，一来无人证物证，二来动摇军心，唯有将此事告知远在京城的世英，盼他能为我从朝廷里寻得蛛丝马迹，亦是盼他在兵部能做我后盾。一番熟虑后，落笔】
世英亲鉴：
一别累月，暌隔已久，不知卿身子安好？京中渐寒，可病否？
秋初时节我已领兵入蒙，与土谢图汗所率中军交战月余日，互有胜负。为求战机，我亲率万骑企后袭敌军，却中途遭伏，损失三千余人，实为我之过也。后遣密王求援西安绿营，方有转机，战况恕不赘述，安定粮道后围后俘土谢图汗副将参领一名，为解心中疑虑亲审，却无所获，现已将其斩首传阅三军以振我军士气。
今次举兵，我坐镇中军，日行线路，躬亲绘图，更况布兵？土谢图汗从何得知我奇袭之处？又如何神出鬼没绕我斥候？不敢深虑，使人发寒。
此为一事，另一事，陕甘总督似有拖延粮草辎重之意，先前廉王讨要同是受阻，密王曾与我言陕甘总督乃睿王门下，虽我不信他会做抛家弃国之举，亦是不得不防，我身在漠北，无法顾忌，忘卿在京为我做后保，方能安心。
漠北苦寒书信难通，不知卿见此书时是何日，更，战事吃紧，难有闲暇，谨此奉闻，勿烦卿惠答。
万泰十五年初冬于漠北，瞻昱手书。
【写罢撂笔，封入火漆桶内，命亲兵速传京中，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