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贞元年春,雨霁,入宫问安。)
(摛藻堂中洲推了盏杏花清茶与我,临窗翻阅她连日捧读的医书,薄薄书册在她柔软指下日益丰盈,变得憨态可掬。我在一旁支颐看着,应奇尚在府中时我也如此看过他,只那时是柔怯的窥觑,一不留神尚且会涂了霞红在双颊,嗨……那也是初初成婚之时了。一缕薄阳投在洲一侧,甚为静好,我们鲜有这样的时候,也鲜有她不充作姊姊派头、仿长辈口吻苦口婆心地责我的时候,便也淡饮清茶,等她递话。)
(又想见了揖山阁,慈宁的揖山比之翊坤更为气派,殿阁新起的春罗帷、悬挂的新装裱的字画,都是她乔迁新居的见证,我甚至能想见晨里她搴帷的女儿闺情,可我终究不能再同她一处的。)
(当即牵挽着生香罗衣邀她漫步宫闱,不想她再看下去,虽得了嗔怪,她到底没再说什么,这一路行来,却都是我在说。从九年始,越今廿一载,我攒了好些话,此刻想有一壶陈年老酒,请她分饮,在醉中、在梦里,把江城春半都说给她。)
(可惜无酒,仅宫墙内一缕风穿发行过,认命一般)幸而如今、如今你一切都好。
(年幼兄姊疼宠,不曾受多少苦楚,更少思,后成婚数载,莲花底踩的也愈发稳了,兴许能当得名号里的一个“长”字了。在宫闱的几载春秋,领过襄娘娘的恩、受有慧娘娘的惠,再之是如月光般娴静的妙姊、柔浸春水的筠姊,还有……魏阙别样的趣情:我于一方卧石与泽姊论过仙、与晏姊摄裙登过春楼、与白姊相偕白过首,我私心将她们藏在心底,只我、只风月可闻可知。)
(魏阙的逸趣随着尘世烟火沓来而有所削减,止于苏州街遥遥一面,这一面,教我以余生相抵,至今不萌悔意。京城山灵水秀、高门济济,识得诸多淑媛,兼有陶陶性循自然、少莹柔雅明礼、敬昀年少意气,他们是严律天家带给我的另一面,与其说姑侄,不若是小友,我甘愿为一方青砖,承下他们所属的那点斑驳光斑,一世委实山水长,盼也只盼日后万事无忧。)
(十丈软红的琐碎说尽,不好再逗留,观贵女盈庭、位列六宫,已不是皇父御下的山河,亦不是辖内后庭,如今改换天日,也不是我该多留的时候了。万泰十九年始,业已同万仞宫墙少了牵扯,十年光阴,念想在消退,这唯一的丁点念想,竟只有洲一人了。)
(与洲作别,折身归府,我远远瞧见了曾经对我说“完璧归赵”的小姑娘,如今贵为天子妃妾,日后想会平踏青云,夏秋之诺注定无法再践,我只看她远去,隐入那道宫门也没唤她回首。衔宋,九重路远,万望珍重——)
(是岁春深,我从来路赴归途,只人间辽阔、雾锁重楼,我好似觅不得来时路,仅余归途。)
(归途每一步,我都能看到他。犹记……十九年春夜张灯,我双目掩藏在一片绰约红纱下,不得他法,不能率先得见他小登科的意气,只见皂靴尖儿一点、一点临近,我那时委实委屈极了。随他持喜秤拨霞,黄澄澄光影投在裙幅面上,我轻颤眼睫缓缓迎光迎向他,心中暗道余生漫漫,还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