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饱饮了几盅酒才能梦到连天的磷火，经由雁门关，从灵州烧到河间地。它们只是光，没有番号、名字、立场，筑起一道星星荧荧，若有若无的长城，照得亮的更亮，暗的更暗，微微地悬着一口气，才不肯轻易去死。游骑军分掠四旁，箭在弦上，一个激灵从梦里挣脱，汗出如浆。
脚边横摆着几个酒罐，碗底还残存着高粱的香气。这是什么时辰了，空中渐露薄薄的熹光，是快早上了吧。挣扎着坐起来，明明是散德性，自己却也不在乎。膝行数米，扑将到黄兴屿的膝边，捉住他的手。这人从不醉，醉了也不打诳语，正襟危坐，像个寡欲的，什么玩意儿来着。
“黄老兄，我来祝贺你迁受之喜，你怎么让我在地上躺了一夜。更深露重，背僵了就上不了马了……”
说的还是醉语，迷迷糊糊睁不开眼，挥起手来好像趁乱击缶助兴，伴随着轰隆隆的耳鸣，嘭——嘭——嘭！黑皮幔的鼓声，追得又紧又密。
好久不做这样的梦。我怎么又做这样的梦？前线上战事吃紧，甲士们达旦作战，偶尔轮流闭眼歇息时也不敢松懈，要提着一颗心，担心辽人的探子从草垛后，用弯刀剌脖子。那些梦，说是梦，一半其实是破碎的幻觉，呻吟和哭叫有个去处，涣然消解。
“我梦见在灵州，有埋不光的兄弟。但还好，我毕竟没死，你也没死。怎么不喝了。你看。”
困倦地合上了眼，清明的光又暗淡下去。
“我又救了你一命。”

新回汴京那几日，我如饥似渴地饮这城里再平实不过的人、景、物，脱口而出的总是营中谁谁如何如何，一件赐下的翡翠蟋蟀令我如痴如醉，“迷花了眼”——可当我问清店家一道红肉、几盘素菜究竟价几数时，我忽然怀念那刀头饮血的无忧无愁。
小陈是我少有的酒伴。
“我也坐了一宿，腰疼，胯沉。”
未消的酒气混着浊息从鼻里哼出，翻腕扣下他乱动的手掌。
“啧。还记得？昨夜你可说了我不少坏话。”
袖泛黄，是月下掀洒的酒浆。
“这要是……还指望你爬起来换防？呵呵……”
我或也乏得双腿灌浆，不比他强。可灵州……这一声总能吓醒我。

“我骂了什么？你不记得那就是我没说。”
大约是骂了，但咬死不承认。叉开话头，记得叫个家仆把地上的酒擦干净，否则天亮以后发黏，起腻。
“那会儿可没有这样的酒喝，你放一百个心。”
战场上的酒不是这样的喝法，一个破皮囊，几十号人轮流喝一口。暖一暖铁衣下的身子，也撺掇起一丝麻木的勇气。

“坏话听得多，陈词滥调，可你也说了我不少好话，一遍又一遍，酒兴大发啊。”
向来听人评说，只是笑，好也罢讽也罢，不过前者摇头笑，后者点头笑。
“劝你吃菜还急了，直握住我的手……”微一点颌，哈一声“恰此情此景啊！”
宿醉后，衣袍发臭，肚里也憋一泡。好摆脱出他，无不揶揄。
“错当我作谁？许兄、李兄？”
诚不相瞒，孤独，使我不可睹了。

“玉春风的崔燕燕也喜欢问‘错当我作谁’，不过比你更不依不饶些。”
趁着酒醉的余韵，下意识说些混账话来逗他，得心应手，滔滔不绝。李兄二字甫一入耳，却张开了眼睛。
入我的梦和幻觉的，是茫茫的模糊，其余深深如刀镌。李授玉死后我从未梦见他，这是我与他少时的承诺。要是我先死，那他来念悼词。要是他先死，我不能去找他。黄兴屿骤然而唐突地提起他的名字，使我心惊不已，好像这样就会破誓背义。
“酒后失德就好，酒后通神，不妙。”
轻轻笑道，仿佛在与凌空蹈虚的幽灵对话。
他起身挣脱了追来的狼狈的影子，我还没有，自顾自躺在原处。手指了指肋下两寸的地方，三年前被辽人的弓箭贯穿，抱怨道。
“这里，痛死了。”

“那唤崔娘、燕燕。你忒不识风情。”
场面话我是很会应和的，分桃善解杨柳意，下马舟前怜香玉。我又一时淫淫靡靡，好似宿醉后的酒意憋得久，酵成烂喉不吐不快的庸徒。
“都靠这儿。”指了自个儿太阳穴，“真能通神，没空唬弄你，得寻白起……”
靴底碾泥，作势踢他。
“将军中那一箭，换我个青云。怎地，你也要送我个抗辽主帅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