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凌霄?你种的?”
嵇岑微微抬头,光灼了眼,索性半阖着,浓密的长睫扑垂。白衣公子逆光踱了过来,见他半天没反应,遂捡了对坐的青石凳:“我平素虽是长宿璇玑宫,极少同人结交,却也时常听闻司掌仙人那好孙儿的事迹。如今看来,百年前那桩什么事,确是叫你颓了这般久。”轻茶入肠,略有几分清泠之味。
少年明眸皓齿,眼儿大开,咧嘴笑:“不想大殿也爱听听八卦,是了,璇玑宫这般冷清,唯寻探寻探琐事,方可解闷。”一手已拧杯摆弄许久。
润玉并未生气,将茶置满:“此为私事,润玉并无过问探究之意,况乎,我便是想管,也管不了。此次前来,不过受人所托,来瞧瞧你罢了。未料入了凡尘,还待惹是生非,司掌仙人恐是要气坏了身子。”
嵇岑见他面色一片澹然,笑意顿了顿:“大殿这万年来,可有牵挂之物?”
长指拂了拂袖,思量片刻,竟释然而笑:“约莫离殆尽之日,不过分毫了罢。”
“若无牵挂,再失长信,大殿,有一日你若发觉曾经所信之物,你终生所虔拜之事,你尽仙生拼命之行,原皆是虚妄,会作何选择?”少年启口之时,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唇边的笑意淡得似一碰即化。
润玉搁下玉盏,打量了他几眼,竟觉胸口微微发闷,却牵唇笑了:“唯信之人才生失信之事,润玉孤身一人,惟愿怜惜几分不至将润玉的魇兽抢了便好。”
“大殿倒是清净,我便没这般好运。”嵇岑一改方才的正经姿态,吊儿郎当地弹了弹手中的空盏,“我原想着来这凡俗走一遭,留一抔黄土,好歹是个纪念。不想这还没上路,年纪轻轻便要被气死了。我母亲因是弃子,幼时遇上父亲,父亲便将她买了回去。话本向来是框框未经世事,傻不拉几的小孩的,世人皆要分出个贵贱高低。父亲乃贵,母亲生贱,进了府邸,自然多的是人找不痛快。她常年受欺侮,便是府里的丫头亦看她不起。”
他蹙了蹙眉,深吸了口气,“好在父亲还未将她遗忘冷落在一处,母亲争气,年纪轻轻便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可惜生我之日,她便去了。父亲富硕高贵,私底下却做了许多肮脏之事,世人皆看表象,身份贵者自是千拜万伏,母亲察觉之后,约莫是气死了罢。也不知上天会否是生了些许悔悟,这许多年,父亲却再无所出,既无传宗之用,这便也怠于接进府里,给个名分。如此,方成就嵇老爷子生出我这般顽劣乖张,既不省心,又不省力的儿子。”
谈及激动处,神色戚戚,挺像这么回事儿。润玉觑了他一眼,一手缓缓地转动捏着的茶盏,一手掌力往身后掠过,登时攫了枝凌霄花:“凌霄素有慈母之意,如我所料不差,此花却非你所栽,乃是你父亲以你的名义种下的。我来嵇府这几日,从未见过此间夫人,你话中去世之意应当属实,除此之外,说的皆是反话。你父亲极为爱护你母亲,从未伤她分毫,却不料英年早逝,这许多年来,你父亲却并未再娶,也并未因此迁怒于你。至于嵇家独子为何这般所作所为,润玉倒还未能斟酌出原由。”
嵇岑甫一被戳穿,嘟囔着嘴,倒显得此前那番言语神色惺惺作态了,遂偏头长叹:“也不知天上星辰月色究竟何等灵力,竟将殿下养得这般深思剔透,明察秋毫,可让我这小仙如何坦然存活于世。”
润玉莫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蓦然又楞了一瞬,掌中溅了零星的几滴水渍:“你父亲这般人品,又爱你母亲至此,你如今这番作为,莫非...”
话还未说完,长廊处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润玉掐断了话,视线调转过去。嵇老爷子携客而至,龙葵在前厅恰遇上了,便一同跟随过来,她抬眼瞧见润玉,同一旁的青衣男子只会了几声,立时踩着小碎步便过去了,晃了晃手中晶莹剔透的珠子,展颜笑道:“润玉哥哥,听闻白栉哥哥所言,此物可观前尘之事,着实神奇。龙葵从前见过许多形如此物的夜明珠,仅可发光发亮而已。”
润玉将方才二人的举措收入眼底,此番目光略略打量廊道处的陌生面孔,他一身青衫,腰间束白玉环带,装饰极简,只在手中轻搭的扇尾坠了翡翠,玉簪束发,领口处几许看不太出的云纹。虽无奢华处,却瞧着通身金贵,察觉有目光逡巡,微微颔首示意。
这厢不过须臾,润玉收回视线,接过龙葵递来的珠子,眼底讳莫如深。
嵇老爷子见这架势,自然需得担起家主的待客之道,遂寒暄介绍了一番。
“润玉哥哥是遇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为何皱眉?”说着,手已落在他的眉宇之间,指腹轻抹褶皱之处,这般亲昵的作为在千年之前她早已习以为常,眼下并无觉察不妥,倒是嵇岑在旁唏嘘不已,暗道艳福不浅。当事人烧了耳根,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无碍,不必多虑。”
白栉在旁略有深意的抬了抬眼,温声道:“二位兄妹情谊甚笃,倒叫白某艳羡了。龙葵姑娘天真可人,灵清毓秀,不知可曾婚配?”
一言毕,此间人皆愣了,连同白栉身侧的童子,约莫也未料到自家公子向来含蓄委婉,细水流长,今日这般直言不讳,速战速决为哪般。遂凑到他耳根提醒道:“公子,您眼下的作为可用‘猴急’二字囊括。”
内院细针如地般的静,嵇老爷子忙笑哈哈地打了个圆场:“龙葵姑娘容姿过人倒是真的,此等大事,却要从长计议方可。”
润玉的神色愈发难看了,眉尾略略起了肃杀之意。龙葵倒对嫁娶之事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离开哥哥的事,从未在她的考虑范围中,遂抓着那抹白净如一的袖子,不解似的看他。
白栉仿似这才记起自己的失礼之处,负手致歉:“是白栉唐突了。”待众人皆以为此曲告一段落了,他却又笑道,“此珠乃我白家祖传之物,世代相承,不可离手。白栉本欲将此珠交给我的夫人。见龙葵姑娘极为欢喜,以为应了这门婚事,才有此前失言。”
润玉捏着珠子略一打量,笑道:“润玉一介男子,又无断袖之癖,叫白公子费心了。”手中盈润的珠子立时稳稳当当地落回了白栉手中。
嵇岑这回儿还没反应过来,须臾便如牛叫般噗声大笑,笑得眼泪汪汪,嵇老头子定力好,连瞪他几下,他反倒笑得愈发大声。
跟在白栉身后的童子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该夸高明还是该辱骂回去。
倒是白栉极为淡定,青衫一晃一晃便缓步离开了。
龙葵扯了扯润玉的袖子,困惑道:“原着白栉哥哥喜好男风,那为何来问龙葵婚嫁与否,难道是怕龙葵将润玉哥哥抢去?”
本待偃旗息鼓的嵇岑登时又捂着肚,笑得胃疼肚酸。
【这章伏笔特别特别多,我的文中每一个配角都是有他的故事,用来推进主角的发展。下一章又是一个转折点,很快就要去天界啦。你们猜猜嵇岑的故事,他的故事很丰富,而且是润玉走向黑化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