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时，我会往幕后玩家去。）
（并不是因着我应了奚山掌柜的情儿，要在寻常节日时，去他的馆子里弹一曲琵琶。而是因着二楼有万峰攒翠，是我来京城的那一年买下的，除却鹤鸣外独属于我的小江山，更绝妙之处在于——正对留园山水。）
（上巳节，恰逢春日，一朝花开。我知留园风光无限，是以自幕后归来，便要抱琴而往二楼去作画，画一幅写尽人间风流的山水图。很巧，拾阶而上的廊下，我遇到了一位眼熟的故人——）

【春日和煦，有许多快事可做，读书骑射之余，仍能抽出空闲四处走走，也算体察一番三月风物。】
【可惜我对评弹并不感兴趣，一支曲子过去，倒借光用了两杯好茶。再往院子里走，玉兰正盛，一树拔头，比寻常花木领先。经过月亮门，前面小廊算是窄的，迎头看见一位走来，似乎从哪儿见过。未深想，只侧一侧身，先为让路。】
【丝竹饶耳，虽听不明白唱词，却也约摸能体味出一种心境。】

（他侧身去，本意我自然懂，但依旧停了步子，道一句。）这位公子，我曾见过的。
（故事是如何发生的，便是这样故意发生的。当年神瑛于凡间初见绛珠，便因着这句话牵扯出来多少恩怨，彼时一朝泪尽，又有多少锦绣繁华都散去。我生为瘦马，见多了这样的故事，也学会了风月场的应酬，几多真心皆可醉于酒中，而醒于权柄。）
我随坤翮，有缘见过公子，也算他红尘一知己（我自认为的，谁知那人作何感想。）

【她走来时我正低着头，春风正捧起一角裙边，我看了一眼，却猜不准绣着的是什么花色。也颇疑惑，未等太久，随即开口问道】
你见过我？
【听她提起颜家二哥，想起那回酒楼一会，倒什么也想起来了。剑袖束着手臂，还是刚从马场过来的装扮，于丝竹乐里很不相配，任哪个夫子见了也要骂声顽劣。】
既是二哥知己，陈姑娘不必客气【又见小婢抱着琴囊，忽而来了兴致，笑说】
早闻姑娘琴技过人，不知今天能否一聆？

（他唤我“陈姑娘”，我只猜是哪位撞入少年心怀的仙子，并未反驳。）
（至于这琴——）公子想听，是妾的荣幸（我自琴中生，自然为琴而活。自广陵北上时，我见过太多相似的女孩子，她们或被买入高门朱户为妾，或被卖进秦楼楚馆做/妓，从此万事由人做主。如是，我更庆幸自己的生而逢时，得与坤翮相识。）
我本卖艺为生，是要索取报酬的（扬眉而往二楼，翠眉一弯，询他。）如今春色浓，留园正是好风光。我的万峰攒翠恰可观四时风景，便同您要一副丹青为酬，可好？

姑娘肯要，小可一定是会给的
【春已深了，柳条渐长，虽没了三月的茵茵可爱，可到今时今日也有一番风光可寻。京畿之地爱才，园林也都是延请江南名家做设。林姑娘是爱景重墨的人，即便画艺不精，也定要写意一幅，聊表心意，不辜负琴囊里的金声玉振】
【忽然想起那张杏花茅屋图，二哥擅画长鉴，区区春景，技艺自然比我高明许多，一笑，接着道】
姑娘可否把我的账记到二哥头上？以优抵次，绝非赖账，说不定还有余赚

（置春色满园于身后，应道。）记去他头上呀——（音儿一顿，却摇首。）可我同他索要的，比这一副丹青可要多，且不知他会否肯给，所以这约莫是个赔本的买卖，我不答应你。
（万峰攒翠便在雕花廊尽头，推门而去，透窗观景，则可得清风拂面，如沐春色。）
（自有婢将琴放下而离去，独余我同眼前少年。自案几上取狼毫与他，远山一弯，温言。）除非，你乐得替他还债，我便去同他索要你该给的，可好？（我笃定了他不会同意，因而持小匙盛水，落于徽砚，再以墨方轻研，便得可铺陈一纸宣画的乌汁。）

【我虽生得顽劣，却和普天下的人别无二般，向来喜欢和聪明姑娘说话，一为赏心，二来悦目。今日尤是如此，谩说一幅院景，就是工笔丹青，也须为她学上一学。】
【此时微微递来一点儿南风，将宣纸涌来褶皱，我将这角抚平，便欣然接受她的研墨。俯下身子，将狼毫蘸向砚池，笔锋渐浓，又诿砚壁，这才将墨汁转淡。本已落腕，若换旁人也就依了，可怪她聪明，今日偏偏不吃这套。提笔起身，一手撑着书案，甫一笑】
这有何难，烦请姑娘告诉我二哥欠了什么债？

（点了足尖，隔案凑近他，只轻声道。）情债——（我知天下都言，戏子无情，于此二字他必嗤之以鼻，但却也最不敢还。）
（玉葱抚过案几，款步而往少年身边去，展臂取了他指间狼毫，信手便要落于白宣。）只画山水会否有些无趣儿？我少时读过易安居士的一首词，道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此时节来画，正当好！
（然较之工笔，我更擅写意，泼墨间绘尽人间风流。如是只得又停，复将狼毫递回。）你教我（我喜他生得剑眉星目，更喜他暗渡的风流倜傥，像是魏晋遗留的风骨，带着有几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气。）

11
（我回身去，靠在那案几上，螓首低垂，便笑了。）你在我面前，却问我为谁；虽有青梅，却还不如没有——你说名不符实，那便教这“和羞走”变得属实，不也就成了。
（檐下起了风，卷起鬓边的发，一时拂去了，恰跌进少年的眸子里。那一双瞳，暗沉沉的，像是一汪泉，又似深渊。玉葱抚过他肩脊，又划过颈间凸起，最终停顿于左肩，他像是未历红尘的少年人，令我不忍过多触碰。）
（于是乎，指扣桌面，敲醒梦境。）想听什么？

【三月算不得赏春的好时候，譬如一幅春景，无人肯在细节处下雕琢功夫。日光下泄，使她的眉、眼、唇有了一层淡影，红唇启合，讲的话却并不爱听，假而泛泛，如佛讲经，尽不比这副妖媚的皮囊。】
【却并不显现，我站在这里，看她疏疏近近，匆匆离离，仍旧脊背挺直，仿佛是金身童子，心怀天然，又随时在下一刻戳破这身功夫。】
【俯身落腕，从纸上女子的眉目开始勾画，几笔过去，已初初看出形廓。负手瞧她，也作一句戏言】
小山眉已是极好，千万别跟旁人一样，尽是京城风尚，难看。

13
（我不理他——越去琴架前也不落座，葱指划过，猛地扣了一弦，便也弃之。）
（只观窗外春色，偶有飞鸟振翅，也有豢养的小畜自弥光湖游过。许是水下有鱼，便一个猛子下去，上来时抖落一身水珠。这幅“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景色，令我不禁弯了唇，心情也尤为大好——彼时，我却想起了坤翮。）
（这般春色满园，我该是有理由请他来的。是乎我看向案前人，丢了句。）公子待的时间很久了，我要送客了（怕他再问，又添一句。）连琴也要带走，只能改日再谢公子丹青啦。

【一声断弦，弃在空荡荡的原因中，若非惊起几只小雀，倒真有两分古仁人之心。】
【一下子静了，花草树木，无不在风里荡开，再入人的襟怀。我有点看不清她，只留一个背影，裙衫的线条淡淡，和园子里融成了一片。说到底，今日不该工笔，更应水墨丹青。我将笔掷进水方里，形成层叠涟漪，墨色、赤色，反正是洗不干净了。】
画完就没意思了，这版幅，你得留着。
【话音干脆，绝不拖泥带水，留也得留，不留也得收走。余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