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在湾区的酒吧里我想讲脱口相声，而在纽约我只想好好唱歌。”
台上的红裙女人话音刚落，就听台下稀稀落落地响起一阵正襟危坐的古怪的笑声。
那女人一头海藻般的黑发浓密妩媚，唇红肤白，一袭曳地红裙在她举手投足中荡开诡谲的曲线，连缀后方半遮的红丝绒幕布，乍看之下竟然好像一杯被谁凭空打翻的红酒。而这女人似笑非笑地从那铺天盖地的醇厚波尔多浪潮中踏浪而来，风情万种。
曼哈顿中城的酒吧的空气，夜间总是毫不例外地充斥着一种慢性毒药。它交融着雪茄、威士忌、独属某一精英阶层男性的皮革味与古龙香水味。它使人头昏脑涨、焦虑，却也欲罢不能。他努力睁大双眼捕捉红裙女人的动作。她向台边的伴奏乐队徐徐伸出手，指尖轻轻一勾，勾起的不仅仅是抽象戏谑的爵士乐前奏，更似乎企图勾破这满屋纸醉金迷的烟雾。
“我说，你们买方是时候该做决定了。”
他正想凝神听人唱歌，谁知对桌西装革履的合作方好死不死地插嘴。白凤闭上眼焦躁地摇摇头，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该伸手去拿桌上草拟合同的钢笔，还是烟灰缸边的万宝路。但最后他还是选了后者，默然起身，在对桌诧异不悦的逼视下径自走向落地窗的露台。一关门。世界清净。
年末的纽约天寒地冻，他区区一件西装外套与白衬衫自然不抗冻。刺骨寒意与温醇的尼古丁在脊髓上协奏出堪比古典爵士的旋律。相隔落地玻璃，他无从听清红裙女人唱的是什么，窗内烛光摇红，只有通过迷幻的视线追捕她那双鲜红嘴唇的律动。脑海中迷迷糊糊已自成一派爵士时代的午夜盛景，因此当下那个女人真正唱的是什么其实无关紧要。他想起丽塔海沃德的吉尔达。视线上飘，飘往露台上方流光溢彩的酒吧招牌。细雪纷扬中芝加哥卡巴莱一般夸张的艺术红字刺痛眼球。上面写的是那女人的名字。她叫红莲。
他其实对她早有耳闻。十五岁时随父母移居芝加哥（从她过分白皙的肤色就知道她不是二代移民）；十八岁时头也不回地拒绝名校录取信只身奔赴巴黎，只为成为行为艺术舞者；迅速入驻疯马秀，成为团中稀有的东方面孔；再后来不知何时又脱去舞鞋，全身心投入爵士音乐创作。同为年少赴美谋生的天涯沦落人，他当然很清楚她这段光是耳闻就叫人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还有多少汹涌暗流。当年在曼哈顿下城读书，爵士酒吧便是最叫自己流连的场所。当下依旧出入频繁，却根本记不清上一次好好听乐手吟唱是在何时何地。当年左手卷烟右手廉价威士忌，不修边幅地歪倒在沙发上与好友漫谈前卫艺术，装腔作势也天南海北地分析达达或后现代主义如何荒谬。那些曾经绞尽脑汁在小房间里辩论的思想，如今沦为走上谈判桌前吸引合作方眼球的，只为用于凸显自身履历“个性”的筹码。脑海迷蒙中他视线重返窗内的酒吧。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诚如他不喜欢窗内那些正襟危坐的男人们投给那红裙女人的眼神。他听过无数关于她的流言。千言万语不外乎是指控她靠出卖色相掘金。他其实从不懂行为艺术者出卖“色相”与精英们出卖智识的区别何在。起码前者是自由的。
他扔掉手里的烟蒂。站直身体的瞬间只听身后涌来洪潮般的欢呼声。记者们、学生们、街头艺术家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随即只见漫城霓虹灼烧的天际线处驶来一辆似乎如今只得以在旧好莱坞电影中目睹的深红色野马跑车。车在酒吧门前稳稳停当，在前后左右热切的彩声中冷静地熄火。车门开了，他费力将身体探出露台护栏试图一睹究竟。只见车中徐徐走下身披白狐皮草的黑发红裙的女人。漫天白雪与聚光灯肆意贪婪地亲吻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肌骨。她卷起唇似是而非地一笑，提步向酒吧走来，一袭红影如同生生不息的火焰灼烧冰雪深冬，长驱直入闯进自己被寒冷与迷幻交迫的灵魂。白凤惶然直起身回首，透过窗内层层帘影试图确认台上那抹浅吟低唱的身影安然无恙。可随即就在那铺天盖地如波尔多红酒浪潮的红丝绒幕布中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神。
她在向自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