蓂荚舒惬，光映玉阶。宣德高榫，可瞰人间虹流赤绕，霓旌摇缈。长案雪圆蜜豆，琬液香浮，仙韶叠叠间，既知春，又催沉醉。
阿姊啜过两口米酒，腮上泛热，已不知去何处贪凉。
亦出槛外。春乐府，金梁桥，月霜添绯，倚阑观奚女鱼贯，捧了桂花江米糕去奉。

（玉蟾高悬，辉光顿失，青幕将笼宣德，楼横长街，辟出专属官家贵胄的一方天地，我捧了新制的小灯，好如捧了一轮新月，很是珍视，及至跫音很近，我方自“此灯好美，照一照是不是可以做仙女”的幻梦中惊醒。）
（铿锵有力的一撞，我的月亮脱手而出，嘲讽又过分的在空中打一个旋儿，越过阑干——仿若有自己想法的冲向一位小郎君，我伸一伸手，很是想扭曲的一喊。）
（踉跄两步，女使匆匆致歉，已无影无踪，徒留我尴尬原地，速速冲去。）——您、您好哇……（灯落此处，顽固地完好无损，我宁愿它碎一地而跪。）您——鹅……我不是有意的！实在很对不起！

飞星磷火，掠过一片衣袂，浑圆红纸就地滚出几圈，堪堪止于袍侧。
“无妨。资善堂中见过你，十姐姐的伴读？”
弯身拾起桃木柄，流苏络穗便又垂垂。缠花点蕊在首尾联卷间，合衬上元气象。递回她手中时，天幕墨垠，却降了飞白。指骨修瘦，掸落她鬓间一痕霜，半侧身。
“站过来吧。”

（即便实在羞赧，却仍在片刻之间，得见一点眼熟，喔，才不是什么小郎君，原是小福的弟弟，——又是一位小皇子。我的月亮浑圆又饱满得就地一滚，却很是恬不知羞，偏生落在他的脚边。）
曾经是，不过如今已经退役啦。（他捡起那一只小灯递来，接过时，我却想，这小灯是照亮了我所有的羞呀！）谢谢您。（自报家门。）我是沈文文。
（宣德起一点风，曳过庭间的树，好似激荡千瓣飞扬，又落了一片于发间。直至拂去之际，我才晓得，哪里有什么花呢？原是夜落了微雪，偏掉在鬓边。）
下雪啦！（借着雀跃，却好似连那份羞一并掩去，速速依言而去，却仍很不甘心的探目去瞧。）——东京时常下雪吗？从前在旧宅时，两三年都不见得一次呢。

“你就叫文文吗？听起来很乖巧。”
微侧过眸去，一点笑意也坦然。
名讳或遣词中，但凡用起叠字来，轻巧去念，总是格外惹人怜的。
而夜色沉沉，纵灯海呼啸，那些柳迷花雾，细衢朴砖，也是不得见。玉鼎翻瑞，铜炉叠胜，花底鸣镳皆为都中风烟——我们所见皆是精心排布的辉煌。
于是她颇似个巍峨庄严世界间灵光乍现的意外，使人心惬。
“是啊，每年都下。若是冷一些，霜月便要落雪的。你从前不在这里？”

（乍听得问，生出一点儿为难，其实这并非羞于启齿，只是不够秀美。）不是哦，我的名字一点也不好听，像个男孩子。（每每开言，便很顺畅的抖个一干二净，连犹豫也省去，忘得一干二净，托长长的音，仔细的念。）叶——则——这是我祖父取的。（论及，升一点不满。）他好奇怪的！喜欢一个人去好远好远，我的名字就是源得不知哪里的山。
（借了阑干，探身一趴，我见月也沉去，星也不见，唯剩黑暗紧紧抱住天际的光，小小的、零散的雪又跌落在宣德群灯之中，跳跃之后，便被灼烧得无影无踪。）
（临安也曾下过雪吗？我已然不记得了。人离家好远，记忆也好模糊。）我才来东京两年多一点，头一年时，也是坐船回临安过得冬天，那里冬天要比这里暖和好多，当然，也不怎么下雪。
（想起一桩趣谈，便利落得一回身，两指向他描比出厚厚一层，却似不够，又比划一下。）这里的雪，会这——么厚吗！可以堆雪人的那种。

“叶则神山？大约是威州群峰中的那一座。”
她探出半个身子时，零星飞素掠过眼角眉梢，是凛冽的温柔。
“以山作名讳，也不见得就似男儿。书中说，叶则山间清溪涓涓，银瀑垂如雪帛，其中最美的一域湖泊，被当地人称作仙女湖。所以也有人叫它仙女山——你的那座山也是终年覆雪的。”
而回转之间扬起的衣袂，又像在月亮上吹风。
“寻常年岁或可积起来不化，但不够厚。奚奴说，也有冷极了的年份，是可行的。”
伸臂轻抬，有素谪来近。
“你想堆吗？”

（耳尖爬上一点薄红，我猜想必然是风太冷，雪太凉，伸手捂一捂，却又觉脸颊亦有烟霞，可我来前，分明涂了脂粉，便自以为是以为掩盖得一干二净。）
（星好像又一次的浮现了，却分明不在天上，而在人的眼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觉得——你比我的祖父走的还要远好多好多。
（面对他人的温柔，我是在恬不知羞，便很是飞快又迅速的认同，生怕他要收回这些话。）那我默认你是在夸我啦。（是小月亮的光，给我带来的好运吗？）
（神山之上，雪覆不化，可此时宣德的雪，却实在好小，我攥一点阑干之上，薄薄的花儿，须臾之间，便化成了水珠。）想——！（升一点犹豫，我瞧着水珠自指尖坠落，又很是迟疑。）可是现在一点也不冷啦，雪也好小，连一只小兔子也堆不得。

这样可亲的灵魂，是会令人忍不住想去看看她的城，哪怕千里之隔。甚至生出一种慨然的错觉，那城名如若念念多年后再度追忆，将要在心口化成蝶。
“是夸你的，人如其名的美。”
画楼珠箔，临汴托风。如此麝蜡烟浓处，这样不相称的寒天素莲的漏刻，遍遍阐释着，她不归属于宫廷，是很合宜的一件事。
“去岁暖冬，如今上元，已是开春了。”
身后有高牗半掩，馥意渐暾，回廊影纷繁，间杂的是疏钟与淡月。而眼前则似野兰安睡的幽谷，瞭望翻卷岁月的身。
“不然等下一个冬天吧？西郊隐山上的雪，兔子也堆的成。”

（我又有点束手无策了，鲜明的红，几乎要透过指缝，便如光一般显露，我总很爱夸赞美丽，可却实在不晓得如何应对别人的夸奖，心里是要笑，却不太敢抬一抬唇，怕不够矜持，要把人吓坏。）
喔……你太直接啦！（明明已是好低好快的声音，却仍想叫它随风散去，万万不要入他的耳中。）
（我总期盼春至，可今年的春，却好像来的不合时宜，它应当在我见过雪、堆起雪后，再裹挟温柔的风，轻轻的来。可它总是很仁慈，它为我送来了一句许诺。）
（捂在耳上的手，也很是愉悦的放下。）好呀！——那里我还从没有去过！（我从此刻，春日来临时，却又要期盼下一个冬啦。）
（一点记忆复苏，我终于想起被我抛在雪后的小福，糟糕啦！）我要走啦，还有人在等我。等明年——（一顿，我与他认真相视，仔细补充。）你要记得哇！我会等你的，明年，西郊，雪。我住在靖安坊，你不要忘记呀。
（我来不及等得一句回应，便带了我的小灯，很是迅速的闯入风雪，——或许风会送去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