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领，说要熬夜开戏的人，终究，还是糊了

［远山在温和的白雾笼罩之下，一点儿也不像是黑黝黝的老者。山影连绵，同雾气缠绕，或许是——山顶上有雪。隆冬的、深秋的、又或是初春的雪（即便那是去岁的冬遗留下来的旧物，但他如今是在春光里，我也愿意称他为，春的雪）山有多久旧呢？而劳劳亭又该有多远呢？］
［他们永远都是藏在我的深秋的梦。遥远而又陌生，是我的陌生的年月，却又分外清晰的，时时刻刻活在我的脑海里。像是我的一场，不可言说的，皆大欢喜。］
［辽阔、深远，即是劳劳。］
［我伏在窗边，耳畔有飞鸟掠风，从我头顶飞过，撩拨了檐下悬挂着的小小的风铎。晨光溜也似的，从树枝上滑下，大大咧咧地铺陈在地上。土地是温暖的，宽厚的，像是最让人心安的归所。我向后躺下，躺进地里。庭院空荡荡的，草叶还很新鲜，轻轻地搔弄我的耳廓，露水沾湿我的发鬓。光爬上我的面，头顶的树影叶落在我的面上，暖洋洋的，能够睡个好觉。］

殷殷梅树抖落了去日的积雪，于细矍伶仃的枝节里生发出春的痕迹来，正是残冬的岁尾，牵一牵，便足够引出一整个春光。有人要迫不及待地称它作早春日，好将旧年的厚毳都抖落了，薄衫轻裘，纵马洽此时。
我偏说——这是暮冬。
我是在暮冬来到汴京城的。
年节的欢愉里隐着丝丝硝的味道，渺渺氲氲青烟笼住这座城池，上袭长天拟苍狗，忙不迭迎来送往列位仙班。便很有恍把他乡作故乡的意思了。
留在这儿的念头在那一刻落地生根，像枝头白芽，悄然吐露了一整个春。
进入劳劳亭是很偶然的，我甚至不知这是怎样一个去处，但见空落落的门庭，几块空白的菜牌撞着风，闷闷一阵声响。庭院里躺着一位娘子，年节的青烟仿佛至今未散，使我看不分明她的情状。只好凑近了，学她模样，挨着坐在草叶间。
润润的冷意濡在裙摆上，我在想她会不会问我话。

［从背后传来的厚实的触，让我感受到大地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虚无的梦，轻烟似的，又觉是青鸟，缥缈虚空中。风撞动木牌，上面是空的，纹路雕刻——我能够清晰的想起每一方木牌上所绘制的花路，如同镌刻在银器上般的清晰，在光里进入我的脑中。］
［风告诉我，那块刻了「喜」的牌，轻轻地磕上了「嗔」。它还告诉我，又不止是它，还有青嫩的草，轻轻地搔我的耳，然后悄悄的告诉我：霜娘子，有人来了——你不该躺着的，你该坐起来，同她问声好，或是问一问她，您要来点什么呢？］
［但我偏不。］
［风与草仍旧吵闹，喋喋不休的。我仍是闭着眼睛，然后轻轻地用脸蹭一蹭小草，他们回馈我青草的甜嫩，痒痒的——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嘘——不要说话。”
［我将指尖抵在唇上，指上也是带着青草的气息的，稍稍地沾染着他们赌气的涩。嗔怒总是这样的悄然地来，极快的便缠上你，不得摆脱。但劳劳亭叫我安静，沉淀下来，很重地沉下去了。］
“你听。”

一时无话，我便垂头专意看着裙腰与茸茸的青草坪。
褶裙的布料来自在登州扯的半匹银红罗，刚缝就时，鲜亮极了，我一向很爱这样的热闹。只是禁不住时间的磋磨，一点点褪了色，半旧不新地红着，像面上粉饰了一层浅白，经纬里挂住红。既是勉力挽留着肇始的丽色，又十分无力地任一遍遍流水将它带走，如若有迟暮美人见了，是一定要物伤其类的。
回头再看这暮年的银红，色褪得不很匀，斑驳出一些花样来。浅淡处、总容易联想起落日时远海之上一抹微妙的色来，我便很妥帖地，当它作海天霞。仿佛人虽去登州千里，可海天相接的那一点儿霞彩却跟着我来了汴京城，将我日日裹在故乡的云里。
露珠爬上裙沿，重重地、染一圈水痕，借此寒浆的东风，裙色又回光返照般重了起来，颇复从前银红的意味。罗裙艳艳地，映在青碧的草里，谁也压不住谁。
我终于等来这位小娘子同我讲话，可第一句却是——嘘。
嘘？
我实在要纳罕，自从出场至今，我的内心活动诚然非常丰富，但实则是一句话也不曾讲的，大有和她在这儿坐上一日，再拍拍裙子告辞的打算。而她这般，故弄玄虚似的一句，又让我想起东滨一带最爱清谈黄老的乡故。
哎，我往日里真是不爱这些若有还无的讲究，乡老便抚一抚我头顶绒发，摇摇头说小女孩儿没得慧根。彼时我自然很是不服气，只好迁怒，尽数怪罪于这些神神道道的行径。但此时一听，又有些令人动容的熟稔了。
便也屏住呼吸，定定地来听。
未果。
“听？甚么也没有哇。”
我一心要与她“叙旧”，又絮絮叨叨地、也不管她爱不爱听，借着上一句的势讲了起来。
“你知道么，你这个样子我真是好熟悉。”

［我睁开眼睛——落进眼中的是稀疏的枝，枝上满满当当的缀挂着桃花。我总是注意着物的留白同关系的满。满与白的对应，是风和青草，是青鸟和游鱼。］
［空的茶酒牌，满的酒坛子，装了一半的茶叶罐子，是陶的，釉面匀净，轻轻地笔端去绘一枝梅，也有绘一轮月，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自然的生命力）各自有他们的韵致——空的白的满的，就组成了劳劳亭。］
［他不该是难过的，它装满了梦，黄粱的梦。］
“是风在说话。”
［我看在风中打转的牌，一圈儿的转旋着，绳细细地、一节节地拧在一处。］
“我斥责它：「风！你怎么可以去搅乱木牌呢！」
风也不服，便来指责我：「你何时看见我招惹的他」
我便指着木牌给他看：「他叫你弄的转悠，拧成一股，两块都交缠在一起了！怎么不是你的招惹！」
风便狡辩：「这本就是他们愿意搅和在一起！他们借了我的力！我倒是不愿去掺和他们的事！」”
［我伸手往檐下的木牌一指，便枕着臂，微眯着眼，洋洋自得地］
“可是风并不知道，那一块是「喜」，那一块是「嗔」，喜和嗔，本就是不相交的，怎么又会甘愿拧成一股呢！分明是风，太狡猾。”
［我仍旧是闭着眼，翘着脚，晃呀晃的，鞋上缀着的两粒小小的明珠便从裙下隐隐约约地露出来。］
“熟悉？为什么呀！”
［我起了兴趣，好奇极了，他们引诱着我睁开眼，睫颤了颤，我并没有睁开眼，却仍旧是孩子脾性的同她赌一赌。］
“那请你猜！猜我下一句说什么！若是猜不出，便是你扯谎！”

她说了好一通囫囵话，我拿出听评书的认真劲儿，却一个字眼儿也不懂了。
风？我只见过滨海的狂风，在原上飞骋，撼动垂朽的老树，从枯叶颓枝里穿过，留下一阵长啼。在长夜里细细一聆，像野狐的低谰，一绺绺逃混进灯烟里，灯油要熬干了，风也绻绻地，勾人推开院门，吞没在无垠的墨色中。
去海上求仙的人是回不来的，追逐长风的人也一样。
我于模模糊糊里晓得了，她在同风儿斗嘴，很有气性地，怨风搅乱喜嗔。但这般，便更像了。我堂三祖父，不正惯常拿一柄拂尘，在院里絮絮地同老银杏说话么！他说万物有灵，银杏树仙冬里怕冷，暑来苦夏，因此小寒前要为它系好红绸披风，清明谷雨再撤去。
红绸正好是我身上这条银红罗裙的另半匹，阿娘和我说好会裁作小衫，却让他摸了去。我很是愤愤，三祖父老神在在地捻着须，同我说——阿山啊，你这是在积功德，银杏树仙会秉给上三清的。
有什么功德呢？银杏树自己还不是也被瓦砾给埋啦。
我想，风是挺狡猾的，因为银杏树也狡猾，甚么也不曾做，先白占了我半匹绞罗。
赞成地点点头道。
“这些东西就是这样狡猾哩，你可要把喜嗔藏好了，搅在一块儿可就乱了套。”
风没有停歇，吹落几颗垂露，晶莹地，像她鞋尖的东珠。我逐渐习惯了微风撞“喜嗔”牌的声音，和浅草新芽很相称，都是轻轻地、带一点儿试探的意思。
我也陶陶然了，全然将这暮冬视作春日，将手搭在眉骨处，眼眯作一条细细的缝，远眺那些悬牌。分明是空空如也、一模一样的，何来喜与嗔呢？——不过她说有、便有吧，与族老们待久了，我糊弄这些事情，已很有了一套章程。
“因为你很像我堂三祖父！”
我便如实地，将三祖父与银杏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不忘补上那些关于风的传言，相逢即有缘，我总不能眼看她被狡猾的风骗去，夜来在原上悲啼。
“……所以，晚上一定不要和风乱说话哦！”
我经常扯谎，与风一样狡猾，但此时说真话，她又不愿信了，实在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猜，我猜……”
揉着衣角，甚么也猜不出来，只好胡乱搪塞一个答案。
“我猜，喜嗔相报何时了，怒怨一旁看热闹？”

［我枕在风中，像是一条细长轻盈的叶，轻轻地漂浮在水中心。我伸长了脖，拉一拉我的腰，手往上伸展，仿佛将要够到天的一边去。这样叶同脉便息息相生，自然地延展。我手能触碰到天，脚踏着地，我贯穿世界——风，也不能奈何我。］
［这是我的狂傲。］
［我漫天漫地地说空话，说喜、怒、嗔、妒、恨，垂吊在木牌上，我肆意地赋予他们名姓。盲目的、空白的，填充进我的漫无目的生命里（我此时是已经闯进了一种无为的境地，我拼命地想证明自己，活着是好的，是有意义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所有的一切都该是真实存在的。）于是有了劳劳亭。］
［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飞鸟，像是海滨的海鸥，我从未见过海鸥，但我铁定了心认定，它就是海鸥。于是我极其不屑地露出一个笑，眉一半扬起的，而一半紧紧地簇拥着，然后再稍稍地弯勾起半边的嘴角，我斥道］
“呔！乖孙！不许你这样编排你的堂三爷爷！”
［只因年岁尚小，眉还未长得饱满，三三两两的清浅的毛，虽已是很小心的梳拢成远山，但远远不及青黛的女孩儿的眉眼里早就已经泄露出了自得。］
“你猜错了。”
［这本就是一个玩笑。］
“但我喜欢听你说堂三爷爷。”
［我指尖一翘一翘地点着刚冒出的浅嫩的芽，抬了抬下巴。］
“你知道吗，你现在在的是在梦里。我的梦里，劳劳亭，是梦里的。”

我这么一看，发现真的好蓝。
希望我的仙，快快上线，然后拯救这张合签！我psd都存着呢！

我的故事，从登州带来的、一些乡野奇谭的故事，仿佛让她很欢欣，继而绽出一个笑来。这笑很古怪，我从中品出的不是全然的善意，更夹杂点儿，旁的什么情绪。但不论如何，都无妨于这个笑让天地一时澄明起来，蔼蔼的、晨雾终于散去了，远山现出更明晰的轮廓，乌青色的，像画匠皴笔披麻，毫下起起落落，便挥成了这座野山。
“——梦？”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最爽朗又最疏离、最好性又最古怪，像族老里特立独行的老顽童，也如同城外阡陌头的老树根，盘踞着自己的地盘，不讲道理。但她迥异于老头儿，小娘子的蛮缠，蛮缠下也是可爱。
“那我为何会出现在你梦中呢？是你捏诀掐咒，将我拘来了么？”
我在漫天漫野地遐思，学她模样，说着轻飘飘的梦话。没有根由的空话吐出来，不能生根，便浮去了头顶，绕绕着我们。等到星河挂上长夜，会有梦貘踏空而来，一个个衔起，去往昆仑蓬莱、天之涯海之角，让少女的呓语散在宇宙的混沌里。
轻轻地笑，目光收回来，便撞进她眼里，亮亮的，仿佛有光。
然后世界都有光。
这处是叫什么来着？——劳劳亭。
哦，劳劳亭！
原本是小小的、灰色的一个点，蜷缩在登州之外世界的一隅，等我来了，我来见她了，这一方世界才豁然。这一个点便成了一颗跃跃不定的星子，将一角照亮。
因此我抵着下巴，稍稍翘起一些弧度，很认真地。
“那么你——就是在我心里。我不来劳劳亭，便什么也没有，这、这儿，”我将臂展开，比划得极大，要囊括进一整个劳劳亭，“这里都是空空如也的。”
“——因为我心里，没有它们。”
（致歉王阳明）

［是梦——我稍稍地别过脸，青嫩的芽尖儿便从我的面庞撩擦而过。我幻想他是绿色的「原野」和冒着黄意的芽。而我就像是这片原野上的一只爬行的甲虫，趋向着光，不停地爬行。光依旧在变化，并且越来越强烈，从春行到夏，阳光从来都没有尽头。］
“是你自己，从这个门外，走进来的。”
［行过那道门，走进这里。就是同一个梦里的茶酒行客。我是这样想的，不论是从哪里来的人——只要走进这里，便只要做自己。］
“梦无边境，你行到此处，梦也来到此处。梦将我、你、还有这个一小方的庭院，我叫它「劳劳亭」，即便它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亭子。但那又怎样呢，反正是梦，我们在这里开心就好。”
［我从漆黑冷峻的黑夜里去找寻光，而又偶遇一个梦。她从遥远的登州来，来做什么呢？来同我说，一则她堂三爷爷的故事。风从庭外吹来，填鸭似地满当当地充满了整座院子。我缄默着，半晌我告诉她］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我抬手往旁一点，是棵很粗壮的桃树，在那之前呢——必然是空空如也的，什么也没有。空的、寂静的、谁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
“从梦变成真实的存在，这是一个填充的过程。不仅需要如出一辙的景色、精巧的布置、还有人气和生活。从有到无。”
［我站起来，踮起脚尖，探出手轻轻地弯折下一枝桃枝，上面挂缀着累累的桃花。我递给她］
“从现在开始，你心里有它了吗？你走进来了，我觉得它开始变得满了。你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塞满它吗？”

——这并不是梦，我知道得很明白，甚至是破天荒的清明。这样的明了如同三伏焦土烈日下一颗透明的蝉蜕，你看着它，鼻尖渗出汗来，羽翼纹路都清晰。飞檐、酒牌、少女与桃林，这样的场景从不存于我的想象当中，只因登州并不时兴。
我这样欣喜，他们光顾了我的眼，我在心里知晓这一处劳劳亭。
我漫无目的地走，风去到哪儿、我也去哪儿，就这样住在风里，满襟的潦倒与意气都交付路途。也许有一天会停下来，也许就这样不知疲倦走到老死——追长风的人回不去，只因他们再也没有故乡。
原来我是风的仆从。
劳劳亭不是亭子，它极大，有斗拱雕琢的前堂、桃林扰扰的后院，人填不满它，但心可以——我有些爱上这儿了，想请风主且驻足，容我在此暂歇。
我说无根妄语、讲连篇梦话，就这样得到她的青睐，一点儿小小的自信萌出来，我想我一向讨人喜欢的，小时候，三祖父常常担忧我会为祸一方，一定看走了眼。我又想，汴京人真是好打交道！他们会像这位娘子一样，高高兴兴地接纳我吗？彼时我尚不知道，未知使我紧张又兴奋。
因为一段故事即将悄悄开始了，我、一个渴久的羁旅人，在茫茫漠里找到一泉清水，蝉蜕在骄阳下逐渐失水、蜷缩，不同架构的交结处嘎吱作响，兜头浇一瓢水，灵魂才归窍，扑棱翅膀作蝶，在桃林飞。我扬起笑，轻轻地点头。
“好呀！”
但我要说好条件，在懵懵懂懂将自己转卖之前。
“我该叫你什么？——东家么？你可不能欺负我，唔，你还得罩着我，如果有地痞流氓欺负我，我能报官吗？不报官也没关系，我不高兴，就回去风里了——我走啦！”
就这样，我留下来了，成了劳劳亭掌柜、让评书先生大喜过望的行走素材库。
堂三爷爷仿佛很高兴，在虚空里摸着我茸茸的发，含笑说这叫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