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
——衰荷滚玉闪晶光，一夜西风一夜凉。雁阵声声蚊欲静，枣红点点桂流香。[1]
燕北郡，兴宁城。
说来，这也不过是北地一处普通小城镇，不过每年秋分之后至来年立春，便是兴宁城最为热闹活跃的时期，秋分一过，夜长昼短，寒气加重，家家户户开始悉心准备日后过冬的种种事宜。除此之外，每年白露前后也是喧闹的一段日子。白露一至，满城米酒香气，几乎熏得整座城都要醉倒在白露米酒的芳醇酒香里。
晶莹的糯米，清澈的泉水，成熟的蜀黍[2]，醇厚的白酒，以当地特殊方法酿造，入坛密封，选一好地方埋入泥土，待几年甚至几十年再开坛启封，褐红色的、清澈如水的液体，那滋味不用多说。且不说酒入喉何等美妙，光是启坛泄出的一丝香都足以叫人沉醉。
此时白露未至，各家各户虽未将白露酒开封，却早早地备好了另外一种当地独有的白露茶来招待亲友来客，连街上的酒楼茶馆也不例外。配以时节，佐以小点，一壶白露茶，入口尽是清香甘醇，三五好友知己作伴，天地清风为朋，无疑令人身心舒畅。
“客官，里头二楼雅座请欸！小坐片刻，咱们这儿的茶水点心立马就来！”小二将进楼的二位客人引上二楼，热切地招呼后旋即转身替客人去准备茶水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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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闻不如一见，这白露前后的兴宁城果真值得一探。”少年的嗓音似乎仍未完全脱离变声，微微带了些沙哑。他扫了一眼楼下来来往往的旅人，抬手举杯呷了一口茶。那手修长如竹，那杯质地上佳，那茶清香味美，那人风骨傲然。他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端坐的人，眼里划开水波般温柔的笑意，如冰消雪融。
那人长发挽起，眉目微敛，眼睫如翅如羽，她举杯时，露出腕间一点柔嫩白皙的肌肤。她低头饮茶时，自有别样端秀之态。那是个眉清目秀、正当恰好年华的少女。明明看上去五官并不出众绝艳，偏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流转生姿，端坐便是风景，足叫人长久地看下去。
“确实。”少女抿唇，品着白露茶，眼光停在楼下，转而又收回视线，“这兴宁白露茶确是独具难得滋味。佐以当地特有的糕点，配合时令，倒是颇有些养生的意味。”她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子冷意，音色清泠宛若天籁，听她说话哪怕寥寥数字，也如饮一壶陈年佳酿或者品了一杯齿颊留香的碧螺春般慰人心脾。
“不错，名不虚传。”他话锋一转，说得意味深长。顿时，他整个人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的野狼，所有的隐忍藏匿都只为了亮出獠牙的一瞬间，“大隐隐于市？藏头匿尾的老鼠真是故作聪明。”

“还有几天，就是白露了。”饮尽杯中茶，少年挑了挑如匕首般的眉，之前冷定的蓝眸亮如星辰，焕发着可以夺去所有人目光的神气，“我和你，打个赌约。”
“这是你我之间第几个约了？”少女连眼睫也懒得抬。她都能想得出，面具底下的那张脸会带着怎样的神情。他的眉会挑起几分，他的唇会上扬多少，他的眼里会闪烁怎样锐利而夺目的光——活脱脱是个野（）兽般的神情。真不愧是无极渊的少主。
不错，此二人正是乔装改扮后的无极渊星魂少主墨凌和千波阁少司命少惊寒。
“倘若在白露之前，我们捉到了那只老鼠，白露时，我们便前往兴宁最大的那座凝露楼好好喝一喝极负盛名的白露酒。”少年修长的手指在杯身上摩挲，皮肤寸寸与纹理贴合。说这话时，他嗓音里有不易被觉察的脉脉温情。
“否则如何？”以她对墨凌的了解，接下来的话恐怕……
“否则便是你我二人灰溜溜回去挨打。”听了这话的少惊寒，登时将正在倾倒茶水的手抖了抖，不幸地让白露茶溢出了杯子——这算哪门子赌约？无极渊墨凌少主的行为作风，连她都快捕捉不到内在有什么逻辑联系可言了。
“再加一条，你还得替我泡上一个月的白露茶，味道与兴宁城的白露茶无差。”惊寒睇了他一眼，眼底似有星点情绪波动——好不容易喝到对她口味的茶，被他墨凌这么一闹腾，浪费了几滴如此醇美的白露茶水——不管如何，都必须得让他加倍还回来！
“好！”少年勾唇一笑，恣意不羁，眸光闪烁间，万般蛰伏尽数埋入一片深邃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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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人静，兴宁城外却并不怎么太平。夜空漆黑，唯有一勾弯月，却被乌云遮去大半。黑暗中，密林幽森，孤寒料峭，冷风习习，确有几分阴冷诡谲之气。常人是绝不会在这般境况下出来活动的，出来活动的，不是老鼠臭虫，便是捉老鼠臭虫的人。
忽地，树下一方土地松动，土块散落间，蹭地冒出一个人影。人影矮小，骨骼瘦弱，竟从土里钻出，想来该是精通土遁之道。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感觉不出有什么人活动的气息，便阴惴惴地咧出一个森冷的笑。想他鬼面客刀抃机关算尽，苦费心机，躲躲藏藏，甚至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甘愿把自己弄成这幅鬼德行，终于……终于还是不负苦心，让他得以闯出一条生路！
嘿嘿，他生生咽下堵在喉头的大笑，努力抑制地自己的狂喜，眼睛瞪得老大，射出骇人的精光，本就丑陋的脸更为狰狞，甚至整个身躯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潜伏多年，一招出手把无极渊和千波阁搅乱，引起江湖剧变，而今哪怕无极渊和千波阁派了什么少主和首席弟子来明察暗访，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少年天才，什么天赋异禀，再多荣耀盛名又如何？浪得虚名而已，不还是给他逃出来了？接下来，就是他能够逍遥的日子了！
“呵，老鼠终于藏不住了？”少年隐隐带着邪气的嗓音乍然破开阴冷的黑暗。不知何时，乌云散去，月光微弱却清冷，勾勒出树旁少年人的轮廓。蓝衫墨发，邪眸黥面。掌间，异光蒶蕴，气刃吞吐。而比气刃更冷的，却是这个少年，他宛若一把出鞘的锋利长剑，又如即将张开獠牙、扑食猎物的虎狼，叫人胆寒，“此处阴暗幽森，倒是很适合埋葬老鼠。”
“你！”刀抃岂能听不出这声音是何人？除却无极渊的少主，这江湖之上还有谁是这派的行事作风、言行举止？！他心下大骇！而还来不及消化这一情况，便有数道凌厉气流逼面而来直取面部要害，他不及闪避还击，只得堪堪躲藏，脸上登时多出的几道渗血的深口子疼得他都不敢做出任何表情。
“摘叶御木？！”如此具有标志性的招式——千波阁少司命！连着几番凌厉碧叶攻击，刀抃这才稳住身形，大口喘气，此刻已是满身狼狈。他定睛望去，只见枝叶杈桠间，纤细的剪影亭亭，少女足尖发力，轻轻稳在树梢上，荷衣蕙带，端的是风姿绰约，宛如凌波仙子。当然，便如这般的绝色，对于他而言，恐怕就不啻阎王勾魂使了。刀抃喉头发紧，心跳如雷。
“明白为什么自己是老鼠吗？”墨凌挑眉，以余光瞥了一眼，眸底尽是轻蔑和漠然，“空有满腹不入流的伎俩，东躲西藏，而无虎豹一般致敌死地的能力，也无困兽最后拼死一搏的决心——不是老鼠，是什么？”无极渊的星魂少主，那就是活生生的一把刀，丝毫不掩饰其锐利与锋芒，一出手便是招招取命、直攻要穴，连嘴皮子也是如此，寥寥数语也是一针见血、狠辣刺骨。墨凌抬起右手，指间有深紫的气流流转，美丽迷幻如梦，而江湖中人，几人不畏惧星魂少主掌间流转吞吐的气刃？
“嘿嘿……哈哈哈！”刀抃盯着二人，浑浊的眼球几乎就要跳出眼眶，“可你们不还是因我这只老鼠而大动干戈、人仰……”

“自以为是。”无极渊少主眉目一凛，眸锋极冷，指尖仅微微一挑，气刃便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划过鬼面客的侧脸，生生削下他一层皮肉，惹得刀抃痛得嗷嗷直嚎。再微微动动手指，气刃如风，凌厉划伤了他的手腕脚踝，伤口奇深，可见已然伤了经脉。墨凌微微蹙眉，却不是因为这难以入耳的嚎叫，却是另有缘由。
老头子和千波阁主月神不愧是老狐狸，一早摸清了这个蠢（）货的底、按兵不动隐忍不发不说，还乐于放线钓鱼，由做饵引出其他潜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虫蚁。明着让他和惊寒暗中巡查那个蠢（）货踪迹，实际却让他们探查其他埋伏势力。让他无法释怀的却是，他明知道那两老狐狸是何等用意，可还是得装着样子做下去。呲，墨凌自鼻翼哼出一声轻嗤，这种全然由不得自己掌控的感觉真糟糕。
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仍然未脱稚气，一贯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神情的脸上，难得浮现着极具少年人气息的微怒神情。深邃蓝眸中，明亮如星。
少惊寒不知何时跃下枝头在他身侧站定。她凝眸看去，见得如此一幕，一股暖流缓缓淹没心腑，不禁勾起一弯浅浅笑容，酽紫眼波流转顾盼，微风拂起掩面轻纱，些微露出玉颜的轮廓，当真叫人移不开视线。
“你我都心知肚明。”少女的声音犹如清风送来，“莫再置气，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墨凌，可不是什么君子。”少年这么说着，又往刀抃身上划了好几道口子，俨然是拿他当做发泄工具，“不过，报仇也确实十年不晚。”在往刀抃身上划下最后一刀、人也没了气息后，墨凌覆手湮灭了紫光，他仰头望天，忽然转头凑近身边的惊寒，笑得意味深长：“还差一个时辰，便是白露。”
“嗯，如何？”少惊寒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波，衬得她愈发绝俗。
“自然，是要和千波阁的少司命少惊寒于白露时节，共饮白露酒啊。”月光并不算亮，而少惊寒却能看清那少年俊逸绝伦的眉目和眼底跃动的星辰，那怕是会比世间任何一种美酒佳酿都醉人的。
“千波阁少惊寒，向来重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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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露楼阁之上最好的雅间，帷幔轻扬、轻烟缭绕，玉樽佳酿，风雅至极。
墨凌凝视着她，眼神如同柔柔漾开的一泓静水，铺满了温情：“惊寒，回去后我去你们千波阁住上一个月。”
“嗯？”原本品着白露酒的少司命猛然一惊。
“替你泡茶啊，虽说你的要求因赌约作废了，可按你的性子，我若不拿出点诚意来，恐怕你得记恨我好些日子吧。”墨凌把玩着酒杯，说的轻松随意。
“那惊寒便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星魂少主可通茶道？白露茶可不简单。”
“惊寒，你可有好长的时间去习惯。”不论是习惯我泡的茶，还是习惯我在你身边。少年眉眼含笑，撩人心弦。
三年，五年，十年……直到一生。
[1]来源于百度
[2]即高粱，白露酒的相关资料介绍源于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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