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间浮沉,难免遭遇波折,既有顺境,也有逆境,而无论面对胜利、追捧,还是失败、屈辱,精神和心理状态能够不被情绪影响、左右,是一个人能够活出自我、走向成功的关键。这种内心不被情绪所动的状态,一般称之为“不动心”。
说到“不动心”,或许会让人想起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
有一次,苏东坡在家中礼佛,突发灵感,随即作诗一首:“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夸赞自己已经达到了八风吹不动的境界(八风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好诗当然要分享,苏东坡立即派书童过江,专程送给自己的好友——金山寺主持佛印和尚欣赏。谁知佛印看后一笑,只批了两个字,便交给书童让原封带回。
苏东坡满心欢喜等到书童回转,拆开一看,却见诗后只写了二字:“放屁”,不由愤怒,于是乘船过江,亲自去找佛印问罪。等到了金山寺,却见禅堂紧闭,门上帖一纸条,写的是“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至此,苏东坡恍然大悟,惭愧不已。
故事当然只是故事,从中可看出明显的扬佛痕迹,但说起不动心,估计很多人马上想到的也就是佛教高僧,似乎只有他们才有修行“不动心”的法门,才能达到“不动心”的境界。
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儒家孔子就说过“四十不惑”,不惑就不会纠结,不会在面对人生选择时彷徨无计,被情绪左右,其可看作是不动心的另一种表述,而后来的孟子更是明确提到“不动心”。
《孟子·公孙丑上》篇第二章:“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
(译文:弟子公孙丑问:“先生如果担任齐国的卿相,有机会实行你的主张,即使因此而使齐国成为霸主,甚至称王于天下,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这样,先生是否心动忐忑呢?”孟子回答:“不会!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
而在心学中,据阳明大弟子钱德洪《征宸濠反间遗事》记载,阳明先生曾经明确谈到用兵和“不动心”的关系。
原文:
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昔与宁王逆战于湖上,时南风转急,而命某将为火攻之具。是时前军正挫却,某将对立矍视,三四申告,耳如弗闻。此辈平时智术岂有不足,临事忙失若此,智术将安所施!”。
译文:
(正德十二年至十五年,阳明在江西平乱时取得多次重大军事胜利)有弟子问阳明先生用兵之术,他说:“用兵哪有什么绝招,只要你学问扎实纯粹,修养到此心不随外物而动,这就是绝招了,普通人智商能力基本都差不多,胜负的结果不由对战时的预测算计来决定,只看你的心动与不动罢了。 过去和宁王本来逆风对战于鄱阳湖上,适时刚好南方转急,我命令某将准备火攻的器具。当时,我方前军正进攻受挫、稍有退却,某将与敌军相对而立,惊慌地看着战况,我派人告诉他三四次(准备火攻器具的事),而该将好像听不到一样。此人平时智商能力哪里有不足的呢,只是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如此的失魂落魄,才智和计谋又如何能够得以施展呢!”
可见,“不动心”的修养境界,在儒学中不但源远流长,而且决定着事功的实现(“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先来看看,我们为什么会“动心”。
按照朱熹《孟子集注》中的解释,“动心”指的是“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就是说人的内心受到某些情绪情感的牵动而表现出的一种不宁静的感受状态。
之所以会有所“恐惧疑惑”,是因为内心没有权衡是非对错的标尺,遇事时善不能守,恶不能禁,是非难辨,人生没有定向,只好人云亦云、道听途说,凭借私我小智去侥幸决策,最终结果往往过或不及,从而引发悔恨、烦恼、沮丧、压抑、怨恨等等负面情绪,堕入到对生活恐惧和对自我怀疑的恶性循环之中。
再来看看“不动心”的具体表现?
不动心不是说心中不再生起任何念头,没有情感冲动,变成行尸走肉、槁木死灰,也不是出于一时血气之勇而表现出的无所畏惧,而是无论处于何种人生境况之下,身患何种遭遇、何种挫折,都始终保持心理状态的稳定、安宁、平和,如《遗书》中二程(程颢、程颐)所说:“虽热不烦,虽寒不栗,无所怒,无所喜,无所取,去就犹是,死生犹是。”从而能够沉着冷静,给所面对的各种人生疑难问题以最恰当的处置。
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不动心”都是其共同特征。
那么,达到“不动心”的具体方法是什么?
孟子在《公孙丑上》篇指出,虽然告子比自己更早不动心,但告子采用的是压制的方法,即通过强制、限制意识活动去达到不动心的目的,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评价告子的不动心时说,“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心反阻挠了。”认为告子的方法既不自然,也不自在,不是根本工夫。
孟子认为要想真正达到“不动心”,只能通过“集义”来“养气”(一种因崇高感引发的内心的充实感受)的方式,王阳明继承其思想,提出“集义”就是“致良知”。
“致良知”可以使人越来越清晰地理解和把握心体良知,获得判断善恶是非的标准,从而在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疑难问题时,再无迷惑、纠结,能够做出符合天理的决定,即通过“所行无不是义”(集义),实现“此心自然无可动处”(不动心)的结果。
“信此良知忍耐去做,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传习录》下)。这是说,只要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心体良知,并努力按照其指引去实践,最终就可达到“不动心”的精神境界。多么简明易行,但当然,前提是信得过良知,能够立下志向,坚定去行动。
儒家实现“不动心”的方法,不是“闭目塞听”、“静处”或脱离世俗生活的消极方式,而是通过“集义”即“致良知”的具体实践直面人生,让无滞无碍的心体良知,也即天理,自明且通透呈露。这种积极的方法不离世间,所获得的“不动心”境界,才真正能够应对各种人生复杂境况,从而使个体的生命体验,脱离烦恼忧愁恐惧的包围,获得与意义价值合一的“至乐”感受。
可见,传承中华文明血脉的儒学,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思想资源,能够从根本上给人以力量,使开创属于自己的,有价值、幸福的人生,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