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文章
《嗨,你在》
作者:王学武
嗨,你的号码还在,尽管从你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告诉自己,那个号码不必再打。
给母亲每天打两个电话,是在母亲晚年十多年里的习惯。母亲每天都会在电话里与我聊聊父亲是不是又喝酒了,或者说说田地里的活儿,有时还会说说村里的新鲜事儿。父亲辞世后,不管母亲是否同意——我坚决给她买了方便接听的老年机,希望随时能找到母亲,随时能拨通那个号码。
母亲用上手机后,从未往外打过一个电话。母亲不识字,只会按两个键,一个是接听,一个是挂断键。每天早晨,上班路上我都会给老人打个电话。下班回家,也会不自觉地又给她去个电话问问做什么好吃的。过去不习惯更舍不得兜里装值钱东西的母亲,即使到菜地里干活都带着手机。
如今,已接不通电话那端的你,但电话里大声告诉我去邻村仙山街“买了一斤多肉,一块豆腐,几根香蕉,花了二三十块呢”的幸福感,至今还在我的回味里。想象得出,你从一层层裹得紧紧的小布兜里小心翼翼拿出钞票时的幸福又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神情,还有偶尔买一袋面粉或者一袋米时内心的满足。
你在时,习俗里的每一个节,再贫穷的年代你也会粗粮细做,即使在没有猪肉过年的年景,你也会把一桌饭菜做得香喷喷。每年的清明节,按老家的习惯,你都会做清明馃——蒸了包子(老家话,馒头)、菜包子(韭菜豆腐馅儿)、白米馃,还有用地衣(沙藓)、野葱、豆腐做馅儿的靓梳馃。有的时候也用艾草跟芡打在一起,做成的的清明馃绿油油的。做了清明馃,你会让我们送到外婆家。老家习俗,清明节,是出嫁的女儿给父母送清明馃的时节。我妹妹出嫁后,每年清明,也会给母亲送清明馃去。年少时的清明节,是一个让孩子期待的节日,孩子们期待的是清明馃特有的清香。你在时,很多次跟我回忆起父亲的往事。吵了一辈子的你们,却是难解难分。你曾说起,在贫穷的年代,喜欢给人剃头的父亲认为自己是有技术的,只是工具不行。父亲想有把“洋剪”(老家话,推子),希望有了像样的工具后可以给人剃得更好,也可挣点钱贴补家用。你却舍不得给父亲买,尽管只需要两三块钱,父亲也从未靠剃头挣过一分钱。剃头,完全是父亲干农活之余的爱好。我也记得,年少时多么不情愿让只会剃汤瓶盖头型的父亲剃头。你还多次提起父亲喜欢过年时放鞭炮的情景。我至今记得,父亲晚年走路蹒跚了依旧有浓浓的鞭炮情结,点燃鞭炮那一瞬间,神情坚定,动作变得麻利,忘掉了自己的年龄,一种岁月的升华,年的快乐,写在脸上。我们一起回忆,做石磅是父亲一生的最自豪。电话里,父亲不再是你吵不完却离不开的对手,而是虽平凡却是一辈子为这个家尽心、为这个家付出、期望家里能过上不借钱日子的顶梁柱。
嗨,你在。明知两年半前的10月2日,那天上午的10:20,你去了不再有病痛折磨的地方。那一刻,木然的我已知我们的机缘已尽。任凭妹妹嚎啕大哭,也唤不回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们一眼。那一刻起,告诉自己,你放下我们的同时,我们的生命里也已放下了你。可两年半来,你的声音,你的笑容却是异常的清晰,不止是在梦里。清晰到我几次回到老家,都不忍,也不敢踏进那幢熟悉到每个角落都有你的气息、你的影子的老房子——你和父亲白手起家盖的泥墙屋。你在时,我跟你学过父亲喝酒的样子。父亲右手端酒喝时,食指习惯性抠在碗里边,每喝一口,酒要在嘴里停留霎那,然后使劲抿嘴慢动作往下咽,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先深呼吸然后轻轻往外“哈”一下,那动作应该是边喝边回味。你说我记得真清楚。其实,何止是清楚,不喜欢喝酒的我,偶尔喝酒时也会像父亲那样,拿了大碗倒上啤酒,食指抠在碗沿里边,端起来喝上一大口,再慢慢地往外哈一下…你在。上班路上,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给你打电话。每每在家吃了小时候喜欢吃的炒面、菜馃、韭菜豆腐馅儿的包子,还有从前过年时才可能吃得上的油豆腐、笋干、白豆腐、萝卜、五花肉放进辣酱(熟的时候再撒点青蒜叶)炖的大砂锅,总会想起你在老家火炉上炖的汤瓶菜。你在。天气冷时当我穿得暖暖和和,或者盖着暖暖和和的被子时,总是会想起你收到我们寄去的软软乎乎的被子时电话里的开心。每每穿上冬天里的靴子时,总会想起你穿着暖暖和和的小棉皮鞋时电话里流露的那份幸福。你在。不然,进了超市,看到琳琅满目的点心时,总是想,你在,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让你放着慢慢吃,即使看着,你也会感觉“得过(老家话,味道、享受的意思)”。
你在。不然,清明将至,我咋想的是清明馃的美好,少的是那份“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伤。纵使泪落,也更多是感念你在时做清明馃的情景?
嗨,母亲,你在。你从未说过,我们只是缘在此生——没有来世。纵使有下辈子,也不想你再做我的母亲,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儿子。此生缘里,都未能更好地把你亲疼、未能更好地理解你的艰辛,何以去承诺并不存在的来世?
母亲,你在。不是放不下你,是你一直在我的血脉。无论秋冬春夏,都觉得你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的生命里。总是记起,你在病重的日子里对无助的我们说,你们以后要少生病,你们要健健康康的…
嗨,母亲,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