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夜未央,一片狼藉。
大厅里的水晶装饰倒落了下来,散了一地的碎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早就散去了,那些靡靡暧昧的气氛也消失贻尽。余下的只有惊恐失措却不敢离开的侍应生。
阿其抓过一个侍应问道:“怎么回事?快说!”
侍应瑟瑟发抖:“不知道!突然有人冲了进来,见女人就打,还说。。还说是为魏先生的女儿出气!”
书桓当然知道魏先生是谁。虽然他一度怀疑依萍那次的遇险就是魏光雄指使的,但也只是怀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证实些什么。他和依萍之间已经达成了绝口不提的共识。魏先生的女儿?是谁?
阿其又问:“有没有人受伤?”
“花老板和白小姐。”
白小姐?书桓倒吸了口气,问到:“怎么受的伤?伤得怎么样?”
侍应指了指倒在地上的水晶装饰:“那个东西倒了下来,砸到她们了。当时的情况很乱,她们伤得怎么样,我。。我。我不清楚。”
阿其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要是再说一句不知道不清楚,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他大概真的是不知道。”书桓阻止了阿其的怒气,“我们还是先去找依萍。”
他们来到了医院。打听到了刚才确实送来两个女人,一个已经重伤不治,另一个,却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心里有心照不宣的惊慌的疑问。
在医生的指点下,他们来到一扇小门。推开门,映入眼帘就是一抹亮眼的宝蓝色。书桓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第一次找到夜未央时,依萍穿过的。长长的裙摆垂下来,曳在了地上。浸染了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泽。纤纤十指露在被单的外头,了无生气。
一步一步,举步维艰。如果这是上天既定的结局,是不是过于残忍。
“如果你不忍心,那么我来。”
书桓隔开阿其伸过来的手,语调平静:“我自己来!”
掀开白布单,一张陌生的脸庞露了出来。杏目圆睁,脸颊凹了下去,颧骨凸了起来,面目狰狞却依稀可辨她活色生香时的美丽。
书桓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发软,软到差点栽倒在地。
“是花红艳。”阿其的声音里多少透着些惋惜,“不过,她怎么会穿着依萍的衣服?”
书桓快步走到门外,抓住从他身边走过的一个小护士问道:“请问,有没有和这个人一起送来的伤者?”
小护士一抬头,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心跳都有些加快了。热心地指了指边门:“穿过那个门,走廊的尽头,就在那个屋里。”
又是一间病房。夏日午后明媚耀眼的阳光照进屋子,反射在床上的人儿的身上,衬得她的脸颊白皙的几乎透明,恬淡而安静。
书桓伸出手,带着深深眷恋地拂顺了她额前的发,深邃的目光细细的打量着她脸上清丽的轮廓,心中里说道不破的心疼。
“依萍……”竟是哽住,半响无语。依萍,他的依萍,他可怜的,倔强的依萍。
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轻轻地动作,就把她弄醒了。她睁开眼睛,迷惑地瞧着她眼前的两个人,默默地转过头,眼睛里是一抹转瞬即逝的痛楚:“又一次!又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我的眼前。你们,何苦还要接近我?”
书桓一怔,心疼的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阿其叹了口气:“你看着她,我回去把夜未央的事情处理了。”说着,转身走开了。有时,友情和爱情之间的界定是很模糊的,旁人不知道,自己也未必清楚。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伟大的人,他也希望自己的付出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从那日她发抖的身体窝在他的怀里却叫着何书桓的名字开始,他就知道他走不进她的世界。
那么,就做朋友吧,只是朋友。做朋友不会有伤害,做朋友永远不会分手。做朋友,他还能在她的心里保留一点属于他的位置。
至于其他,不重要了。
第二天,书桓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医院,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他下午请假回公寓为依萍熬的皮蛋瘦肉粥。
第一次下厨,手忙脚乱。幸好有楼下的阿婆帮忙,才有了他手里的皮蛋瘦肉粥。
将保温桶里的粥倒在了小碗里,依萍看着他的神色有些诧异:“你煮的?”
书桓点了点头,又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多亏了张婆婆。”
“张婆婆?”
“嗯。就是以前喜欢和你拉家常的那个老太太……”
依萍低头喝了一口皮蛋粥,不经意地就看见书桓修长的手指上有一道小伤口,皱着眉问道:“怎么弄的?”
书桓的手不自然的蜷了起来,把受了伤的手指藏在拳头里:“切肉的时候弄伤的。”
依萍笑了笑:“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以前,说到以前,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书桓的大手覆上了她放在床上的小手上,抓起她的手细细的看,她的掌纹很细很乱,有人说,这是命运多舛的象征,他从来不信这个。却不能不承认,他的依萍,活得太苦,爱的太苦。
他仍然记得当初爱上时她的模样,那段恋人未满的岁月至今回忆起来仍心动不已。那时的她,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心事,不太爱笑,常常皱眉,那些脆弱的忧伤让他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美好都给她,只要她能扫去脸上的阴霾。恋爱时,她孩子气般的娇憨与倔强精灵似的将他的世界变得色彩斑斓,偶尔有争执的时候,那副执拗的样子让他又爱又恨。那个雨夜里投下的种子,在他的心里绿树成荫,亭亭如盖。即使后来的一段时间,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那株叫做的爱情的花朵,依然只为她一个人绽放。
“依萍,告诉我实情吧,不要再骗我!不要再避重就轻!”他说,“我能感觉的到,我会,心疼的!”
“嗯!”她轻声应着。“过几天吧。过几天,我一定告诉你。”
书桓扬了扬眉:“好!”
住了几天医院后,依萍可以出院了。却坚持不肯让书桓和阿其联系方瑜。书桓到底还是懂她的,却也坚持不让她再回去她租住的那间又潮又湿的小屋子:“方瑜家小孩子太多,不适合静养。不如先去我的公寓,我再想办法重新找间房子。”说完,自己都愣了,他和依萍,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同处一室,怎生的暧昧。
但是很意外的,依萍没有反对。
依萍的物品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一个小包袱而已。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怀心事的沉默着。灯光将依萍的影子拉长,踩在她的影子上,心里既甜且痛。以前他们回家的时候。依萍有时会绕到他的身后,左一脚右一脚地踩着他的影子。他故意走的快了,她跟不上,和他生了气。他只好转过头去哄她,直到她重展笑颜。
如今呢,现在他拥抱她,亲吻她,像恋人一样的亲密的举动,她从不抗拒,全然接受。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筑起的那道无形的屏障,也许只是一丛花,一株柳,却隔开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那些他自己弄丢的日子和快乐,他该怎么去追回?
纵然书桓希望回公寓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他们还是终于还是走到了,书桓摸出钥匙打开门,迎接他们的是一室的清冷,杜飞回了老家,屋子里静悄悄的。恍然间,两人都有种时光恍然交错的感觉,仿佛回到了最初的邂逅那次,他喋喋不休,她沉默不语。
依萍走进屋子,忽然间有些晃神,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连茶几上也像印象里的那样,放置一个水果盘,以及水果盘里永远都不断档的青苹果,翠绿翠绿,绿得十分可爱。时间仿佛不曾流逝,但往昔的甜蜜却分明离去太远,远的,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拥有过那样一段快乐的时间,那样一段至真至纯的感情。
一时间,她有些怔忪无语。
他手忙脚乱地从衣橱里拿走自己的衣裤,又拿出新的被褥:“你把东西都放到这个抽屉里好了。唔。。还有,这些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没话找话,可总比令人窒息的沉默好,想了半天却只说,“你早点休息。”
依萍点了点头。书桓转身走出房间。在厅里毫无目的转了半天,决定回房睡觉。
躺在杜飞的床上,书桓有些不适应。耳边的时钟卡擦卡擦地响,辗转反侧。想到隔壁房间的依萍,他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睡。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和她处在同一屋檐下,可他们现在这种特殊的关系和情况,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拼命地压抑着自己不去想,却越压抑越坏,脑子满满地都是依萍的影子,以前的,现在的。
她在干什么?睡了没?依萍贪凉,现在夜晚露重的,她会不会受凉?突然换了环境,她会不会不习惯?她会不会趁着他不注意,悄悄的离开。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想得睡不着,书桓索性起了床。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他的房间没有人,浴室里却有哗啦啦的水声。他先是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思绪纷乱。
依萍,我们怎么会走到这样一个局面的,我们到底怎么了?过往一点一滴的跳进了脑子里。回忆越是明晰,他也越明白自己伤她有多重,他知道她的心口有一个缺口,里面有那么多的憾恨,那么多的痛苦,他欠她的太多,多到不知道如何去补偿。
浴室的门又轻微地响动,依萍从里面走了出来。书桓滞着呼吸,竟是不敢回头,透过落地玻璃窗的倒影贪婪地看着她。他知道阿其喜欢她,这对他已经不是秘密。在他的印象里,他好像总是弄哭她,他有时也会想,也许放手对彼此会更好,但是,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她伤心,更加舍不得她离开。想到那些没有她的日子,书桓只觉得心仿佛浸在了油锅里被反复地煎熬着。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肋下穿过,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大概是因为刚刚洗了头,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带着他的肩头有湿漉漉的感觉。那种湿意透过衬衫,一圈一圈晕开,一直沁到书桓的心里,一轮皎月照得窗外一树梧桐的叶油亮碧绿,生机盎然。
软软的身子抵着他,紧紧地抵着他,连呼吸里都是哽咽的声音。书桓禁不住地颤抖起来,心中警铃大作。他突然转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了她的下颚。毫不意外地对上了她略略受惊的表情。就这样对视了几秒之后,依萍眼睛不由自主地下垂,羽睫轻轻打颤,下眼睑上是一圈小小的,扇形的阴影。再抬眼的时候就是一个略微带着苦涩的笑容,眼睛里的光,却璀亮依旧。
故意的!依萍,你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