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夜馆子）
（这一勺馄饨举身跃入水中，包它的厨子边角皮囊捏得细致，一粒粒沸水中游，像五姑娘的裙摆。）
（我不晓得是否是一种唐突，御史不该做这样的比喻。）
（掏出文德殿现过眼的那颗通宝抛在桌上，老板黑灯瞎火，也知道嫌它卖相不好，不收。兀自叹一口气，当着我对面的客人的面儿将它旋了一旋，停在指尖。）
“店大欺客。”

付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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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与乔来这儿，是为追凶。
那一顿吃得是别提多畅快。
今儿故地重游，我持羹对这位穆郎，一眨不眨。
偏这刻静谧里手上可不落寞。
慢吞吞地独个箸兀自挑着馄饨皮儿，时挑时荡着，格外倒显出个中馅大。
显眼地很。
：“莫不如换个小地儿？断不欺你——这多。”
末一字满腔调地滋味儿尽在其中了，非不言明，但看人去咂。

旧通宝拍伏掌心，将这枚皇帝不要，宵店老板也不要的厌弃物揣回袖中，抖了抖荷包，不知脸红，坦坦荡荡。
“我这人就这吝啬，出门不肯多带一钱，您今日不收，就做个慈善买卖。”
抬眼一顾对面嵇郎，这多那多，我欺人定多过人欺我，持羹将一勺辣子混入馄饨汤中一搅。
“这是万不可的，我请漕司吃饭，请人必在‘大店’，——只劳烦漕司为我付钱。”
一口偏咬定大店，老板不明就里听得扬眉吐气，大勺一挥，又给我添两个馄饨，却哪知我同对面打的这个哑谜，说大殿还是大店，此钱还是彼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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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朝罢，我与这穆郎才有了干系。
他这牙尖嘴利，早在那方大殿领教过，如今下了衙，坐了这饕餮客，还不忘振聋发聩提醒我一回，着实叫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我看他一眼，往陶口大碗里舀了勺苦酒，未及入口，牙倒有点酸，索性先跟了他那话头，直截了当：
“穆郎盛情。明峤岂忍拂却君意？这钱自明峤来付。不过你我身在如今，可得先去取了票据，才承兑得了这大店之大宗交易。”

小羹碗中捉一尾，并几星嫩绿葱花，一锅滚水沸沸扬扬。
“吃完这碗，漕司必要给我打张白条，再画个好瞧的押，一字千金，贵重贵重。”
见人舀醋去添，我这河间人吃惯这家的馄饨，并不爱这家的醋，那酸味非辛非辣，只软绵绵如陈冬软雪，南地又多偏爱甜，桂皮冰糖不伦不类，面前嵇郎久居太原，吃过好醋不知凡几，与我应有同感——他与潍州杨为河东主，自是铜墙铁壁，而我是汴京客，可惜铩羽而归。
“店算是大的，只是醋差一点，想来是欲入河东而无门了。”
半作喟叹，半是自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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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号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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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任何情绪的一句，明皇皇的，溜平的调，没有平仄，起的突兀。
我突然笑了一大声，把匙往空中一扬，正划过个完满的弧，煞是好看，更是有滋有味，叫个色香味俱全。
才有下句。
——止沸。
：“九曲盘山路自是生不得门。但穆郎若真有意来走上一遭，明峤倒可先打前辟个朱门，开它个敞途予你掌掌眼。如何？”

扬汤止沸，他予我通天大道，但谁向河东？我不去，自有人去，那汤匙空中旋满一弧，落回虎口之中，又由人方寸拿捏去了。
“嵇漕司好功夫。”拊掌，“只是我刚从四川归来，舟车劳顿，恐怕老腰不保，这一次，还是嵇老板独行吧。”
我笑他直效商君，今年是神威十二年，人称太原之景，几胜汴京繁华，不知是否是真，其实彼此心中明镜，若非契丹、西夏之祸，何来他“花花太原城”。我今莫非诓骗他来付一碗馄饨的钱，实在有个锦囊给他。
匙搁碗边，骨节一叩案面，抬眉。
“我见北地富饶，便在上清宫为漕司卜过一卦，算出十方宝地，不出两年，该有贵客造访，此人显贵非常，欲取西经，成大业，还请漕司早做准备。”
管他甚么妖魔鬼怪，早早清道为妙。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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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
我瞟一眼那坑，怪石嶙峋，还插仨香火，倒有模有样，神通八达。
“穆郎厚礼相赠，欲讨何物来酬？”
江湖多凶险。
富贵险中求。
不够。
远远不够。

“也不要金，也不要银。”
把筷子把到手里，腾出两个指头，学着老板的样子放在眼前搓了搓。
“人情这东西，就是不说明白才叫人情呢。”
我笑笑，只叫他喝汤，囫囵多吃几个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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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没点头，也没画押，可聪明人之间向来是无需这些虚头巴脑的。
我似乎明悟了什么，在那一刻。
但我与他都未曾明说，只把那馄饨吃了个干干净净。
长笑作别。